不知道是不是风寒加重了,这天郑琰再喝药的时候,总觉得这药不似前几日的那么苦了。
而且今日送药的老婆子还十分贴心,竟然给他准备了点蜜饯,郑琰喝了药塞了一颗进嘴里,感觉味道还不错。
不过还是没有他的小殿下的嘴甜。
郑琰觉着好吃,就只吃了一颗,剩下的他找来一个小罐子装起来了。
从这日起,郑琰的药都换口味了,总算没有那么苦了,为此他还特意去感谢了赵宁的不杀之恩。
赵宁当然没理他,回敬了他一个白眼。
嬷嬷似乎也对他上了点心,每日的药都准时准点地给他熬好送过来。
姜冕熬了几天药,嬷嬷见他每日都来,慢慢地就混熟了,开始不拿他当外人了。
这日姜冕又来熬药的时候,嬷嬷多给了他一个药罐子,让他帮忙一起熬了。
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反正都要熬药,姜冕也无所谓,真就顺便给帮忙熬了。
“嬷嬷,”姜冕守着那俩药罐子,问厨房里忙活的婆子:“这另外一副药是谁的?”
“是另一位大人的,”厨房的嬷嬷说:“常跟在我们老爷后边那个,长得高高大大的,总爱戴个斗笠蒙着面那个。”
姜冕有印象了,就是保护闵先生的那位刺客。
“公子,”嬷嬷说:“这位大人可不好对付,不像郑大人,他那性子怪着哩,你要是见了他啊,记得离远点。”
“我知道了,”姜冕听她这么说,大概是这嬷嬷见那谢潜一天到晚蒙着面,不说话就算了还老是穿得一身黑,看人那眼神也阴恻恻的,是以有此一说,不免笑了起来:“谢谢嬷嬷提醒。”
岁首过后,几人照常在丞相府帮闵先生处理政务,赵宁仍旧回了别院。
徐凤鸣发现姜冕那手上烫了许多燎泡,连手腕上都有:“子敬,你那手怎么回事?”
“没事。”姜冕正在做批阅,当即拉了拉宽大的袖袍将手盖起来,只留下两个握笔的手指尖。
徐凤鸣:“……”
徐凤鸣何等聪明,瞧姜冕那欲盖弥彰的样子就看出来了。
他一想到郑琰,突然又觉得这刺客有时候也真是笨,姜冕都伤成这样了他愣是不知道。日后要是让他知道姜冕一个王子,为了给他熬药把手烫成这样,指不定得心疼成什么样呢。
他这边刚腹诽完郑琰,郑琰就进来了。
郑琰一进来,姜冕就放下了笔,不经意间把手拢进了袖子里,敛眉垂首看文书,愣是看都没看郑琰一眼。
“公子,我总觉着要出事。”郑琰虽然是在跟徐凤鸣说话,那注意力却在姜冕身上。
徐凤鸣看看姜冕,又看看郑琰,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郑琰不知道姜冕烫伤了,这两人又闹幺蛾子了。
徐凤鸣:“什么事?”
郑琰:“今日有好多士族子弟和读书人在王宫门口长跪不起,要君上释放被抓进廷尉狱的大臣们,还有各大士族的宗老都来了。
整个王宫外边跪了好几百人,还有些带着血书,上面尽数罗列了各大士族祖先为启国所建下的功劳,要君上给他们一个交代。
问君上什么意思,先祖为了大启建功立业,君上如今却要过河拆桥,大安城好多百姓都去看热闹了,现在王宫外边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是人。”
徐凤鸣闻言陷入了沉思,姜冕的神色也变了。
启国的士族,大多都是随着赵家先祖来北方的,当初赵家发家的时候,少不了这些士族的支持。
后来启国被正式册封成诸侯国,赵启受封启国国君,他们自然也有了从龙之功,自然也成了启国的士族贵卿,可以说是世代簪缨,子孙世代托庇于祖先余荫。
然而他们却仗着祖上有从龙之功,得寸进尺,一步一步地壮大家族势力,继而像蠹虫一般慢慢蚕食启国。
想来这次赵玦清理朝堂的用意太过决绝,加上闵先生跟秦川两人真的把所有跟塞北有牵连的人全部抓进了廷尉狱,让这些人真的感受到了危机。
徐凤鸣说:“这是在跟国君示威呢。”
“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贪赃枉法的确实是他们,现在这种时候就只有用先祖的功劳来压国君,威胁他放人了。”姜冕说:“这些人聪明的很,若是这次跟国君的斗争他们输了的话,真让国君开了杀士族的先例,这些士族以后就只有任人宰割,再无出头之日了。”
“子敬说得对,看来这次他们是真的坐不住了,”徐凤鸣说:“连过河拆桥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王宫那边有没有消息?”
“君上气得吐了血,”郑琰说:“听说现在还昏迷着呢。”
徐凤鸣:“那丞相呢?”
郑琰:“丞相和欧阳先生进宫去了,我刚才送他们去才看见的,要不我上哪知道去?”
“现在怎么办?”郑琰说:“若是真的像殿下……像姜公子说的这样,那国君最后会不会放人?”
姜冕听到他这句“姜公子”心里莫名一酸,像是被万千蚂蚁咬了一样,那疼痛看既细密又尖锐,疼得姜冕下意识地张嘴喘了口气。
不过他自小都被束缚在那规矩森严的一条条礼仪教养下,循途守辙,是以除非是像那晚醉酒那种情况,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失态的。
“人肯定是不能放的,”徐凤鸣说:“这些能几百年屹立于不败之地的士族哪一个是善茬?我相信这么多年,闵先生跟国君想改革变法这事他们一定是清楚的。
这事看起来是他们在拯救自己的族人,其实说明白点就是在跟国君和先生抗衡。
子敬说的没错,倘若这次他们输了,真的让国君大开杀戒,那么他们就不可能阻止得了接下来的变法,所以他们才会走到这一步。
若是国君这次一旦服软,那接下来的改革就再无希望了。”
郑琰:“廷尉狱的人不能放,这些人又以死相谏,难道还要把这些人一起抓起来不成?”
姜冕静默片刻:“你有没有注意,今日围观的百姓都是什么反应?”
“我觉得除了那些跟士族有牵连的,大部分都是看热闹的居多,”郑琰想了想,说:“毕竟这些士族是死是活,跟他们又没关系。
再说,这些士族子弟当初风光的时候,也从来不把平民放在眼里,相反还有些仗着权势没少欺男霸女、奸淫掳掠。
他们不一定就见得这些士族好,我觉得这些士族若是真的垮台了,说不定他们最高兴了。”
“这不就得了?”姜冕挑了挑眉:“你也说了这些士族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身为无权无势的平民,谁不希望他们倒霉?”
郑琰:“……”
姜冕:“他们现在示威威胁国君有什么用?士族再庞大,人再多,能比得上平民多?只要民众不反,军队没有二心,哪怕这些士族全死光了也动摇不了国家根本。
相反,若是除去了沉疴旧疾,说不定还能让一个国家走向强大,百姓走向富庶呢。
说到军队,我记着现在的上将军孟案好像不是士族?”
孟案确实不是士族,而是在公孙止手下一个靠着战功,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平民。
他是公孙止一手提拔起来的,浑身上下除了那一身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出来的战功和伤疤,什么都没有。
他还是个孤儿,也没有娶妻生子,跟公孙止一样,把这一生都献给了启国,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
当初公孙止平川之战杀降,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特意跟赵胜推荐了孟案。
公孙止看人的能力他是信的,赵胜再一查孟案的家世背景 ,高兴得不行,公孙止死后他就不顾群臣反对,擢升孟案为上将军。
自此,启国的军队彻彻底底抓在了王室手里。
“有道理,”徐凤鸣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不管他们多厉害,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相反,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示威,反而代表着他们已经是黔驴技穷了。”
郑琰:“……”
其实姜冕说的没错,士族再有权有势,能比得上一个国家的平民百姓?
只要军队在国君手里,百姓没有反心,这些士族再怎么样也翻不出浪花来。
话是这么说,不过那些老东西跪在王宫外边也确实挺气人,别的不说,就那条“过河拆桥”的罪名压在赵玦头上都够呛了。
要是再传到别国去,恐怕启国的名声就更臭了,怕是还要给他们这蛮夷之邦扣个“背信弃义、过河拆桥”的帽子。
加上这些老东西年纪大了,这冰天雪地的,要是跪在那里再死那么一个两个的,那赵玦估计得背负天下骂名。
赵玦气得不行,吐了一口血就撅了过去,差点成了启国史上第一个还没立太子就吹灯拔蜡的国君。
赵玦快驾鹤西去了,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谨防君上突然“暴毙”这样的事情发生,赵宁这段时间都寸步不离,一直守在赵玦身边。
由于事发突然,闵先生跟欧阳先生也索性住在了王宫。
毕竟这些老东西突然来这么一出,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还不能把他们都抓起来,现在这种情况就只能跟他们耗,看谁能耗到最后谁就占上风。
于是整个丞相府就只剩下徐凤鸣、姜冕、尹绍之、郑琰和一众客卿了。
众人照常在府里该干嘛干嘛,啥也不关心。
郑琰的风寒好了点,鼻音不那么重了,就是咳嗽还没怎么缓解。
姜冕带着原来的方子去了一趟药铺,预备给大夫汇报郑琰的情况,请大夫根据姜冕的转述给他改了一下药方。
姜冕拿着药方准备出府抓药的时候,管家老实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张药方,让他顺便多抓一副药回来。
姜冕:“这是谁的药?”
“是谢大人的,”管家说:“公子,劳烦你,帮我跑一趟,府里实在有点跑不开。”
“好说。”姜冕拿着药方走了。
姜冕去药铺抓药的时候一路上都听见街边的茶室酒馆里边在议论纷纷,不用想也知道是在议论士族死谏那事。
就连药店找大夫看病的病人都闲不住议论纷纷,于是姜冕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是那些士族们跪了好几天,赵玦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撅过去几个老头。
被自家子弟七手八脚、着急忙慌地抬回去了。
“看来这次国君是真的动了真怒。”一个男人一脸高深莫测道。
另一个穿文士袍的男人附和道:“不过这些士族的威风也确实该灭一灭了。”
“那些狗东西仗势欺人,活该有今日!”
“就是不知道君上最后会不会故念旧情心软。”
“这不一定,毕竟这些人祖上确实有功。”
“有功又怎么样?他们仗着自己有功,几百年间敛了多少不义之财?”
“就是,若不是闵相来了,我们这些老百姓早就被他们欺压得没有活路了。”
“一个个都是来治病的,为着点不想干的事大动肝火是什么意思?”正在柜台后面称药的掌柜语气慢悠悠的:“他们怎么闹,那都是他们士族的事,咱们平头老百姓,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还是把自己日子过好要紧。”
“说到过日子,”站在姜冕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说:“去年干旱收成不好,今年这才刚过了岁首,粮食就涨价了。”
“什么叫过了岁首就涨价了,”一个男人说:“去年就涨了你不知道?”
姜冕站在柜台前听着,闻言搭了一句话:“兄台,去年遭旱灾了吗?”
“是啊,听说还挺严重,”那男人说:“唉——这年头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的,这种人命如草芥的年代,活着也确实不容易啊。”
姜冕听到这里,眉头微微拧了起来,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遭旱灾了,为什么朝廷却一点风声都没有?
他有心想问两句,然而掌柜的称好了药喊了他两声,姜冕付了钱接过药,对着掌柜说:“掌柜的,方才那位兄台说遭旱灾了,是真的吗?”
“这年头,”掌柜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遭什么灾都不稀奇。这乱世活着不容易,公子,我看你生得好,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姜冕听这掌柜这一说,只当事情不严重,说不定这种事在启国已经见怪不怪了,遂没往心里去。
“多谢掌柜。”姜冕笑了笑,拿了药回去了。
由于在药铺多说了两句话,姜冕回去的时候晚了点,今天的药自然也熬晚了点。
郑琰倒是没什么感觉,反正他喝药都是嬷嬷们什么时候送他就啥时候喝。
其实他倒不是多惜命,他是等着嬷嬷每日送药时给他送的那些蜜饯。
他不惜命,谢潜却是特别爱惜自己的命的。
因为他行为怪异,穿着也怪异,所以嬷嬷们从来不敢怠慢他,不管再忙,他的药都是每日定时定点送的。
今日都过了快半个时辰了,送药的还没来,谢潜自己找来了。
他很生气,琢磨着要不要杀两个婆子泄愤。
于是那一双本来就阴恻恻的眼睛就更是显得阴森可怖了。
谢潜到厨房的时候,就瞧见嬷嬷站在姜冕身后急得直跺脚,姜冕则拿了块帕子,包着药罐子把手往碗里倒药。
谢潜不明就里,于是往后退了一步观察起来。
“完了完了!”嬷嬷焦急道:“今日时辰晚了,不知道那煞星发起脾气来会怎么样!”
“嬷嬷,对不起,”姜冕说:“我回来晚了,要不今天我去送药。”
“公子,哪能让你去送,”嬷嬷说:“你每天来帮老婆子熬药老婆子就感激不尽了,我怎么能让你去受那煞星的气?”
“说起来这事因我而起,”姜冕说:“我若是早点回来就不会这样了,自己惹出来的事该自己承担后果,这很公平。”
嬷嬷:“那不行……”
嬷嬷甫一开口,就倏地闭了嘴。
姜冕听她不说话了,回头看她,瞧见嬷嬷望着院子里,他一抬眸,才发现谢潜来了。
他手里还捧着药罐子,两只手上都是血泡。
谢潜走过来,嬷嬷下意识往姜冕身后躲了躲。
姜冕见谢潜来了,礼貌笑道:“实在对不住,今日我回来晚了,所以……”
谢潜指着一碗药问姜冕:“这一碗是我的?”
姜冕点点头,谢潜端起那碗药递到姜冕唇边,一双眼睛冷冰冰的看着姜冕,命令道:“喝。”
嬷嬷站在一旁:“谢大人……”
谢潜眼睛一斜:“你再多一句嘴,我杀了你。”
姜冕明白过来了,他是怕自己给他下毒,所以让自己喝一口。
郑琰不在,姜冕知道这大刺客武功不低,一招就能杀了自己,不想激怒他,于是低头喝了一口。
谢潜:“咽下去。”
姜冕咽下去,那药又苦又烫,姜冕舌头都烫麻了,表面上却半点破绽都没露。
谢潜见他喝了,站在旁边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见姜冕没事,这才端起那药碗一口喝了。
整个厨房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等谢潜走了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姜公子,”嬷嬷有些愧疚:“真是对不起,连累你了。”
“没事,”姜冕说:“都是顺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