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雪花簌簌而下,黄宅。
黄家仆人引导下,王和垚穿过前院,顺着砖石小径一路前行,向后园而去。
前世时,他在北国度过不少年头,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温暖如春,煮着热茶,吃着热腾腾的涮羊肉,几杯辣酒,看着球赛,一生中说不出的快活。
江南却不一样,冬至以后,树上的叶子虽已脱尽,西北风断断续续吹来,但冷的日子不多,也就是年节的几天。就像现在雪花飞舞,并不觉得冷,只要太阳出来,立时就是阳光明媚,心情也变的爽朗。
临近年关,他已经向高家勤言明离开巡检司,鉴于四明山匪患基本平息,高家勤并没有强劝。
他也想在春日期间,与高家勤好好地谈一下,决定自己的未来。
自己一行人的未来。
黄家后园,一株古树粗大,墙角的数株腊梅在枝头怒放,俏丽多姿,幽香阵阵。
“安之,你来了。
看到王和垚进来,正在欣赏梅花的黄宗羲直起身来。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先生雪中赏梅,端是好兴致。”
王和垚上前几步,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先生!”
马上就是年关,却不知黄宗羲让自己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安之,你口里是“学生”,可你已为“胥吏”,不是读书人了。”
黄宗羲看着王和垚,温声说道。
“先生,真正的读书人胸怀天下,文武双全,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皓首穷经的酸儒。君子六艺,如:礼、乐、射、御、书、数也。如今的读书人,又有几人懂射御之术。”
王和垚拱手:“敢问先生,不是这样认为吗?”
黄宗羲本人就精于搏击,其子黄百家更是内家拳高手,若是心慕中华,便是君子。
“老夫的看法无足轻重,也不值一提。”
黄宗羲目光转向园中盛开的梅花,语气低沉,说不尽的萧索。
“大局已定,个人之力,又岂能撼动千山万壑?数九寒冬,即便有这几支梅花怒放,但枯枝冷木,却放眼四海,比比皆是。”
黄宗羲话里有话,王和垚心知肚明。
满清的江山已固,黄宗羲已经放弃了。
“先生,寒冬再长,也会过去。黑夜的尽头就是黎明。天下的汉人多少,旗人多少?如今吴三桂起事,天下震动,正好借势而为,让中国回复正道。先生的言语太悲观了些,学生不敢苟同!”
“吴三桂匹夫,鼠目寸光,难成大事。何况战火涂炭,黎民受苦,这又是何必?”
黄宗羲依旧看着墙角的梅花,似乎在数数,并没有听王和垚的话语。
“让中华走上正轨,这是必然经历的阵痛。何况战事已经波及神州,正好趁势而上。吴三桂一介匹夫都敢反抗,先生这样的忠义之人,反而要龟缩吗?”
熟知历史,知道黄宗羲说的是事实,知道吴三桂难以成事,要不然,清朝也不可能有两百多年,康熙后面还有乾隆溥仪。
但心灰意冷,漠然旁观,可就是民族数百年的沉沦了。
忠义之人?
黄宗羲转过身来,苦笑一声。
已经剃发易服,缩起了脑袋,还是所谓的忠义之人吗?
“安之,如果老夫所料没错,大岚山山寨之事,应是你与你的一众兄弟所为吧。”
黄宗羲轻声细语,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和垚一惊,看了看周围,据实相告:“先生既然猜到,学生心志如何,先生应该明了。先生不妨指点迷津,与学生共谋大事。先生以为如何?”
黄宗羲明末遗民,大名鼎鼎,不至于是告密之人。
“果然是你所为!”
黄宗羲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安之,那些要杀头的险事,还是不要再做了。万一泄露,你的亲朋好友都要被殃及,后果不堪设想。”
王和垚苦笑:“学生没有选择。先生若是能与学生并肩作战,学生感激不尽。”
“王和垚,你在满口喷粪些什么?阿爹,你怎么又把他给招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黄宗羲之子黄百家出现,满脸的怒容。
“出去!”
黄宗羲的脸色,立刻黑了起来。
“阿爹,一个乳臭未干的狂徒,你何必理他?让他滚出去就是!”
黄百家不死心,满脸的委屈。
父亲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是不是老糊涂了?
“你,不过一没有骨头的懦夫而已。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
黄宗羲还没有说话,王和垚已经暴怒而发。
“王和垚,你大胆……”
黄百家恼羞成怒,指着王和垚,想要回击,却说不出话来。
“我是大胆!你的内家拳,都练到狗身上去了?”
王和垚面色铁青,向黄宗羲拱手行礼。
“梨州先生,话不投机半句多,在下告辞了!”
王和垚转身就要离开。
道不同,不相为谋。
拳脚练的再好,没有骨头,还不是废物点心一个。
“安之,留步!”
黄宗羲说完,面向儿子,怒目圆睁,几乎是咆哮了起来。
“逆子,滚出去!”
黄宗羲上前几步,拉住了王和垚的胳膊。
“安之,留步。老夫有话要说。”
黄百家面红耳赤:“阿爹!”
黄宗羲转过头,看着儿子,冷冷一笑。
“怎么,还要我这个老朽废物,跪着请你出去?”
“阿爹,孩儿告退!孩儿告退!”
黄百家满头大汗,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先生,学生狂悖,先生见谅。”
王和垚躬身一礼,语气诚恳。
“先生完全可以驱赶在下出去,何必如此委曲求全?在下虽然鲁莽,但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若是让先生不适,先生见谅!”
即便是心中如何失望,如何愤慨,冷静下来之后,王和垚也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可笑。
时过境迁,岁月凋零,壮志雄心也会随年华而逝。不是所有人都敢从头再来。这可是拿命,拿一家人性命在做赌注!
尤其是黄宗羲,家大业大,孝子贤孙,儿女成群,就更难以取舍了。
“安之,看来你对犬子的成见很深啊!”
黄宗羲的脸上,又恢复了该有的平静。
“先生,黄家的家业,来自于何处?”
王和垚的问题,让黄宗羲一愣。看样子,他并没有明白王和垚话里的意思。
“安之,你有话直说。”
“先生和先尊,都是前明臣子,黄家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前朝。也可以说,黄三兄今日的锦衣玉食,都拜前朝所赐。若是一个小小的百姓,能有黄家这样的田产吗?”
王和垚说着说着,火又大了起来。
身为既得利益者,如此嫉恨、疏远心怀故国之人,嘴脸何其憎恶!
“身为前朝遗民,受惠于前朝,理应心怀故国,最少也不应该诋毁心慕前朝之人,这是人之本分。黄三兄的所作所为,在下不敢苟同。”
王和垚躬身一礼。
“在下狂悖,先生还是让在下离去吧。”
“先生”换成了“在下”,他已经是表明了态度。
让别人拿自己的全家性命前程去赌,实在没有道理。不过,他也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的侮辱。
这些所谓的读书人,什么忠君爱国,什么造福一方,全都是蝇营狗苟、求田问舍的软骨头,大明就是毁在了他们的身上。
“狂悖?”
黄宗羲摇了摇头,看着王和垚,叹了一声。
“安之,若是天下所有汉人,都和你一样血性,满清如何能进关?若是汉人一条心,恐怕这大江南北,早已是朱明天下了。人心散了,可就再也难收回来了。”
黄宗羲的话,让王和垚愣了好一会。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要见在下?”
既然已经心灰意冷,何必让自己过来?已经不是一路人,何必非要往一起凑?
“安之,老夫看你是个人才,不想你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你有志向,也有才华,可你一无钱粮,二无人马,仓促起事,到头来只能是元嘉草草,封狼居胥,最后身死族灭。”
黄宗羲语气温和,目光诚挚:“安之,即便你长缨在手,又焉能缚住苍龙?你可知你恶语相向,老夫为何不怪罪你吗?”
王和垚微微一怔:“却是为何?”
自己做了首剽窃诗,想不到短短时间,余姚皆知了。
“老夫是大明遗民,与亡国之痛相比,你的几句言语又算得了什么?”
黄宗羲指着院中一株枝干虬秃的老树,眼神痛苦:“此树为老夫年少时所栽,那还是前朝天启帝年间,如今已五十年矣。树犹如此,何况人乎?”
黄宗羲唏嘘不已:“安之,老夫再劝你一次,不要执着于什么反清复明,接受现实,随遇而安吧。”
“遗民之痛,必是刻骨铭心。”
王和垚道:“先生,辛稼轩有“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之无奈,但也有“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豪迈。先生老当益壮,何故轻言放弃?”
“朱舜水流亡海外,顾炎武闲云野鹤,王夫之隐居山林,余者都做了顺民。满清根基已固,你又何苦用强?”
提到“顺民”二字,黄宗羲面色愁苦,心里像被针刺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