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并没人看管,李之罔在葛礁固的引领下轻而易举地便来到了张赣的内院,绕过几道弯,掠过数道梁,葛礁固在一间半开的房门停下,小声道,“公子,我们到了...”
“额。”李之罔有点木讷地点点头,扯下嘴,作势就要进去,却被葛礁固挡住,他回过头去不解道,“还有其他事?”
“得...先脱衣,公子。”
李之罔一听反而不再紧张,他本就不是为一亲芳泽而来,才不需要按对方规矩行事,干脆将门拉上,再扣响房门朝内低声喊道,“夫人,王治求见。”
门内传来个慵懒的声音,“且进来便是,谁教你弄这些繁文缛节。”
李之罔坦然推门,只见房内昏暗,仅桌上有一半截火烛,一光肩美人倚在床头,半截被子淌在地上,春色若有若隐。他只瞥一眼便收回目光,径直坐到桌旁,至于葛礁固则在外等候。
二人一时没说话,瓮氏足把李之罔盯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轻笑一声,掀开被子开始着衣,其间没有丝毫避讳,同时说道,“新面孔,衣服料子也好,不是寒酸家来做工的。怎么,也想尝尝我这半老徐娘的味道?”
“夫人说笑了。”李之罔勉强笑上两声,“只是有事想问问夫人。”
“问我?”翁氏暼个眼来,面有不解,“我数年不知外事,有何可问,不若褪去衣裳,寻一时福乐。”
“听说夫人此前乃是贤妻,辅外事、处内情不在话下,但生下三女后却脾性大改,变为如今模样,在下正是对此不解。”
翁氏脸色顿时变白,连手中穿衣的动作也缓下来,冷声道,“哪来的贼货,且滚开,否则我报给我家夫君,让你受尽疱肉之刑。”
李之罔自不可能被吓退,自顾自为翁氏解释起来,“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也知晓夫人和张赣都是献奉教弟子,尊循与人和睦的教义。为此,张赣将他所最爱之人献与他人,三女便应是礁原城的周公子所生。夫人此前或许也对教义深信不疑,但人妻献与他夫终是难以接受,故此才脾性大改,以人尽可夫的做派报复张赣。”
翁氏没说话,李之罔知道他猜对了。
“这样的话,我想以生意人的角度向夫人提出一门生意。”受苏年锦的濡染,他有时候也会从利益交换的角度来思虑事情,“夫人助我擒下张赣,从此以后夫人的任何事都受自己决断,再不用过问旁人。”
瓮氏衣服也没穿好便坐到李之罔对面,拎起玉壶倒上杯凉水,推过来道,“想得挺好,但你想没想过,无论张赣如何对我,我仍然爱他。喝了这杯水,就去吧,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
李之罔顿时呆傻,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把杯中水一饮而尽便稀里糊涂地出了门。
倘若按常理的话,翁氏绝不会再对张赣有半分好感,应该时时刻刻想着报复对方,但很显然,爱不是一个寻常的事物。回到宅院后,李之罔异常地沉默了,他费尽心思地想去理解翁氏的动机,希望想明白翁氏为何会对张赣仍有感情,但他想不出来,最后只能认为翁氏是一个脑子烧坏了的女人。
“我们要转变思路了。”李之罔从求“爱”不得的思虑中醒转过来,“今天晚上,我就得去和张赣签下契约,如此只能再多待几日,最后几日我们一定要擒下张赣。”
葛礁固冒着个苦脸,“可张赣的修为不比我等,就算公子加上我俩兄弟,怕是也不能擒下的。”
“我知道,你们听我说来。”李之罔沉声道,“晚上我单独去见张赣,你们则沿着小径进入内院,一人负责放火,一人把翁氏抓住,我今日见了她,修为平平,捉下不是难事。忙完这两件事你二人便在院中呼嚎有贼人闯入,翁氏更被劫走,无论如何,张赣必受震荡,届时我突然一击,张赣必然受创,如此,大事便成。”
“明白了。”
这几乎是拼死一着的办法,但葛氏两兄弟还是异口同声地答应下来。
...
夜晚 张赣宅院
“王公子,听闻你突感风寒,可好上些?”张赣指着桌上的菜肴道,“听闻公子染疾,我特意吩咐下人换了桌菜,对热寒病有奇效。”
李之罔佯装咳嗽两声,感谢道,“张家主此番作为真让我有宾至如归之感,便是只凭这个,我们也不能只单做一次生意,往后再有药材需求,都得找张家主。”
“好说,好说。”张赣笑上两声,“张祥也带公子看了药园,想必公子是知道的,我们这儿的药材都是货真价实,绝无弄虚作假,不怕药材不好,就怕公子看不上。”
“药材自是好的。”李之罔应付道,“来,张家主,我们且饮宴一番,之后再签下契约。”
“对,今日且先喝个痛快。”
两方立时觥筹交错,吹捧之词不下于耳,你敬一杯我敬一杯,直喝得面红耳赤,反而是主角的各色佳肴没有半分被动作的样子。
“来,再喝一杯!”张赣脸上冒着热汗,招呼道。
“小弟奉陪!”
李之罔说着,一饮而尽,虽也是满脸通红,但其实一直注意着时间的流转,差不多快到葛礁固二人动手的时间了。
又饮下数杯,屋外呼得冒起阵火光,同时有人喊道,“走火了!走火了!”
李之罔听出这是葛礁宜的声音,岿然不动,张赣则舍下酒杯,大步走到外头,呼道,“发生何事了?来个人!”说着,他还不忘回头对李之罔道,“公子安坐,许是后院出了点差错,我这就派人去处理。”
“没事儿,等张家主处理完,我们再饮酒不迟。”李之罔手按在邪首剑上,笑吟吟道。
没过一会儿,就从外头奔来个仆役打扮的人,喘着粗气到张赣面前道,“家主,不好了!后院柴房起火,已烧毁数间屋子!”
“慌个甚!”张赣一手按在仆役肩头,“去吩咐人取水来灭火,不要把火引到囤好的药材上。去吧,处理好了再来通报我,我这边还要招呼客人。”
待仆役走了,张赣重新回到屋内,一脸歉意道,“王公子担待,出了这等事,让公子见笑。”
“许是天干物燥,没有办法的。”李之罔招呼张赣坐下,“这种小事交给下人去办便可,我们继续饮酒。”
张赣没有推辞,但心思已没在酒宴上,一边喝着,眼还不时瞅下外头,看来也是担忧得不行。
李之罔眼见如此,想再撩拨下张赣,便说起一件胡编事,大致意思就是小时候他看见一个地方着了火,好些人去救,但因为救火方法不当,不仅火势扩大,就连救火的人也一并被火浪吞没。
张赣顿时就坐不住了,站起来道,“王公子稍等片刻,我且去看看,待火势小了就再回来与公子饮酒。”
说着他也不等李之罔的回复,打开门便往外走,此时另一个仆役又从外头窜过来,看到张赣就远远喊道,“家主,大事不好了!有贼人闯进了内院,不仅杀了张二几人,还把夫人给劫走了!”
“好胆!平苏多少年没发生这种恶事了!”张赣顿时两眉竖立,便让仆役和他一起去内院。
“张家主稍待,我兴许知道贼人是谁。”
“是谁!”张赣回过头来,却顿时气短,头往下暼去,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从他胸口贯入,他又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是你...”
“正是在下。”李之罔把邪首剑拔出,方才张赣起身后,他便一直在为温剑式蓄气,如此才一招制敌。“张家主无需担忧,我不会杀你,只是要借你张恨水长子身份一用。”
“你杀我?笑话!”张赣大喝一声,从神府中掏出柄碧色长枪,“区区武道三等,竟以为偷袭于我,便能磨平于我武道五等的差距!且看我长枪!”
这是李之罔第一次对上武道五等的受恩惠者,事实上他也没想过仅凭偷袭就能让张赣毫无还手之力,故此并没有太过的惊慌,自然而然地使出舟剑式,想来无论如何张赣都先受了伤,缠斗之下必然无法久战。
但很快他就发现是自己想错了,张赣的各种枪法可谓力大无当,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几乎每一次袭过来的枪头都让他有在死亡边缘游曳的危机感。没有办法,他只能吐口精血在邪首剑上,唤出蛟龙来护身,如此才有了招架之力。
忽得,李之罔注意到什么,一边斩剑过去,一边喝道,“你使了甚妖法,怎腰间无伤,我方才分明是刺在了你身上!”
“这便是我献奉教的圣法,小子少见多怪。”张赣才不会蠢到把自己的底牌说出来。
李之罔遂不再言语,只专心应敌,但他发现竟然无论什么剑招在张赣身上都不起作用,一时间想起在陡峰山对战银耳大王父子时,但对方是把身上的伤势转移到其余部位,而张赣并没有任何一丁点的负伤迹象。
“我且不与你缠斗,待擒住你妻你儿,看你还能否这般硬气!”
李之罔一剑斩掉方才那名仆役的头颅,收掉蛟龙,立时朝着大门出去,张赣则在后面紧追不舍。
他这句话只是伪言,毕竟妻子送给别人享用,三个孩子又非亲生,有多少感情总是难说,更多地还是看拿不下张赣,只能逃掠,壮气用。
逃过几间屋子,李之罔止下步来,回过身去,却是没了张赣的动静。他注意到对方已经止下步来,长枪自主浮在面前,手中不断掐着法诀,顿时一股可怖的威胁笼罩在李之罔全身,他再不敢看,疾步而逃。
“秘法,窥影!”
听到张赣的声音,李之罔又是回过头去,却没发现任何,但心中警惕没有放下分毫,毕竟所谓秘法大半都是杀招。
他已使出《惊鸿步》,速度飞快,眼看已快出了张赣庭院,忽得想到葛氏两兄弟还在后院等着接应,又换个方向,同时呼道,“礁固、礁宜!计划失败,撤退!计划失败,撤退!”
至于奔走中撞见的仆役,无一例外皆死在他的剑下。
李之罔又杀掉名仆役,这位修为高些,仅扛了他一招,第二招才被劈作两半。他不去看仆役倒下的尸体,收剑即走,那股渗入骨髓的威胁却又出现,抬头去望,只见九支碧色长枪携着灵气出现在屋顶上。
他轻笑声,“我还以为是何秘法,原来不过几道追踪灵枪。”随即站定原地,心中有十足的把握挡下灵枪。
前面几支灵枪李之罔都没躲,他看得出来,不过障眼法而已,果然,前三支长枪速度虽快,但却如无根之萍,力道随着距离逐渐衰减,来到近前已只能勉强维持住一个长枪的模样,灵气已近乎不存。
中间灵枪速度更快,他微眯住眼,牢牢盯紧灵枪,待快到近前才抬剑,将三支灵枪尽数斩碎。
最后三支灵枪速度更快,李之罔已没有十足地把握能拿下,一边紧盯,一边在原地使出《惊鸿步》。想着,灵枪已到近前,他挥剑斩去,三支灵枪尽数折断,刚想吁口气,灵枪竟然复为原样,又袭杀过来,速度比起之前更快,他用肉眼竟已是看不清楚。
李之罔只得按着本能躲避,幸好他天生敏锐过人,又有《惊鸿步》相助,屡屡避开,更接连斩断灵枪。诡异的事发生了,每斩断一次,灵枪速度就快上一分,最后在他眼中已是漫天灵枪虚影。
“天杀的,不与你缠斗,我逃开便是!”
李之罔大呼一声,一个垫步从灵枪虚影中窜出,顿时逃开,却是连葛氏两兄弟都顾不上,先逃命为紧。
他一路出了张赣宅院,灵枪仍在后头紧追不舍。
忽得,他反应过来自己可以用青白蛟龙来挡下灵枪,想着便一口精血又是吐在剑上,顿时两条异色蛟龙携精光跃出,护在他全身。
李之罔停下步来面向灵枪,心中有些紧张,但并没有太多的惧怕,长久的战斗中蛟龙已证明了它的可靠。果然,三支灵枪撞到蛟龙上顿时冒出金石之光,但任凭灵枪有多大的威力都近不了身,只要消磨一阵,灵枪的威力便再不足为惧。
危机解除,李之罔想着还是接应回葛氏两兄弟为好,遂折返回去,至于灵枪便交由蛟龙应付。
他刚进入宅子,便见到葛氏两兄弟一人抬着翁氏的头脚出来,却是方才二人已听见了李之罔的呼喊,从后院赶过来。
“走!”李之罔说上一声,便往外走,“张赣有献奉教秘法护身,拿将不下,从长再议。”
两兄弟答应一声,也抬住翁氏跟上。
“公子,这灵枪无碍?”待出了宅子后,葛礁宜看灵枪仍在,不免问道。
“无事,锐气磨尽,自然没了。”李之罔说着,注意到外头升起些火把,嘱咐道,“许是张赣用法子通知了外面的人,我们不要惊动了,先出去和罗澍汇合。”
说罢,他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在罗澍提供的资料和几日的观察下,他对整个药园已是了熟于心,有把握安全离开。
“公子,灵枪!”
伴随葛礁固的低呼声,李之罔侧过头去,只见三支灵枪竟合为一体,如虚渺之体般越过蛟龙。事情就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他甚至连剑都没握紧,灵枪就扎在了他心肺间,顿时气力皆失,跪伏在地。
葛氏两兄弟连忙放下翁氏,围到李之罔身边。
李之罔并没有昏死过去。虽然胸口剧痛,但他并没有关注这个,反而是感叹张赣竟然隐藏地如此深,待他一点防备都没了才放出杀招,殊不知若没有蛟龙,他根本见不到这招。他抬起头来,咬牙吩咐道,“我这样是走不了了,你们且沿着这方向走,待听到河水声便转向东走,遇到岔路口往右,最后大路左边有条小道,沿着就能出去。”
“不行。”葛礁宜摇着头,“临行之前,小掌柜特意吩咐过我三人,一定要护卫好公子的安全。”
“这是命令!”胸口的疼痛让李之罔不由得发出阵阵低吟,他连喘数口气,终于是捋出口呼吸来,道,“你们把翁氏带走,有她做要挟张赣应不会杀我。”
说着,他才注意到从葛氏两兄弟出现到现在翁氏没说过一句话,抽眼看去,只见翁氏竟是昏死过去了,肚子上有很明显地血迹。他抱怨道,“是她反抗了,你们才重伤了她?”
“不瞒公子,翁氏前面被我俩捆了手脚,并没有受伤,肚子上的伤我们也不知是从何得来。”葛礁固解释道。
“算了,事情太多,还捋个甚。你们抬着翁氏离开,我就待这儿。”
葛氏两兄弟互看一眼,知道李之罔说得没错,只有他们活着把翁氏带出去,李之罔才有活命的机会,也不多说,抬起翁氏又告罪一声便快步而去。
...
“说一下吧,你是谁派来的。”
李之罔被一盆冷水浇醒,眼睁开后发现自己被锁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两个仆役立在身旁,张赣则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看着他。
“你张氏家大业大,自然是见钱眼开,哪有人指使。”这是李之罔的回答。
“我妻子呢?不要说你不知道,我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同伙。”张赣面不改色,继续问道。
“活着,这是我能回答的全部。”李之罔心肺间的伤口没有得到一丁点处理,忍着疼痛笑道,“把我放了,你的妻子自然会回来。”
“你确定?”张赣一手拍在扶手上,喝道,“她现在身受重伤,你却说她活着?”
李之罔双眼微眯,按道理来说,张赣不可能知道翁氏到底是什么状况,莫非其放了什么物件在翁氏身上,能够知晓对方的情况?不对,倘若是这样,张赣完全可以借着这个去寻找翁氏,而不是在这儿拷问他,莫非?
“相信我,她死不了。”李之罔笑道,“虽然我的温剑式威力不小,但只是寻常剑伤,只要医治得当,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精明,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被人猜出底细的张赣重新坐回椅子上,自顾自道,“这就是我献奉教的秘术,所受之伤尽数转于珍爱之人身上,自然,我珍爱之人受的伤也会转移到我身上。”
“那真是可笑至极。”李之罔一想到翁氏爱着张赣就止不住地相笑,连喘几口气道,“丈夫把自己送给别的男人享用,又为别人生下孩子,结果还爱着自己的丈夫,这样的蠢女人真是普天难找。”
张赣听了毫无怒意,面不改色道,“这是我献奉教的教义,你寻常人自不会明白其中真谛。给你一晚的时间写封信,让人把我妻子送回来,否则你绝活不下来。”
说罢,张赣不等回复,便径直离开,余下的两名仆役则开始为李之罔简单地包扎,毕竟,他胸口的贯穿伤不是说着玩的,若不处理下,怕是活不到交换人质的那日。
待仆役也离开后,李之罔盯住桌子上的纸笔,陷入沉思。
他本以为这趟会极为简单,没曾想却处处意外。在李之罔原本的设想中,他假扮商人进入药园后,完全有机会趁着守卫松懈捉住张赣的妻女要挟他,甚至翁氏不贞的传闻若为真,还可勾引一番。但谁能想却窜出个天杀的献奉教,搞得一下都乱了套,翁氏成了个忠贞又淫贱的破烂,孩子非是张赣亲生,无奈之下才兵行险招,以至满盘皆输。
想着,除了哀叹就是哀叹,数次拿起笔来又放下,却是放不下面子。本来之前他已向苏年锦拍了胸脯保证,最后却落得向她求援的地步,但不写,他又活不了命,顿时唯踌躇二字可说。
“小年轻,哪里人?”
已近乎神游天外的李之罔忽得听到个女声在唤他,回过神来打量阵屋内,发现空无一人,以为是精鬼作祟,想到此前在积灰山被游魂所扰,顿时不敢回应。
“我不在那边,我在你下面。”
李之罔更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