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后悔。
四个字,极轻,却足以叫楚淮序听得很清楚。
他嘴角的笑意倏地淡去,冷不防掐住宋听的脖子,将他掼在床柱上,目光冷如寒霜。
“你是真的不怕我杀了你,还是你认定我杀不了你?”
“宋听,你一直在玩我是不是?你觉得我现在武功尽失、毫无与你抗衡的能力,所以你逗我、哄我,反过来把我当成你的狗。”
“表面上对我唯命是从,无论我如何作践你,你都不反抗,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必同一条畜生置气,是不是?”
“你对我的那些好、那些尽心照顾,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件喜欢的玩物,愿意哄着,是不是?”
他每说一个字,宋听的脸色就白一分,他盯着楚淮序泛红的眼尾,眸光漆黑,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那视线仍与往常一样,深情而又痴迷。
仿佛这个人真的爱极了他。
楚淮序恨极了他这个样子。
差一点就又被这副假相所蒙蔽。
五年了,家破人亡的代价,却还不足以叫他学乖。仍旧会被这个人所欺骗。
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宋听用力攀住他的胳膊,“我没有。”
这个样子又很像一条狗,冲着主人摇尾乞怜,想要得到一丝垂怜。
可楚淮序已然不再信他。
连后悔都不曾有过,那又何谈爱他,何谈助他复仇。
不过是一场作弄而已。
“那我问你,周桐在哪里?”
话音刚落,就见宋听漆黑的眼眸闪了闪,下意识做了个回避的动作。
已经不需要宋听来回答,楚淮序已经从他的神色动作中得到了答复,周桐的失踪果然与宋听有关。
两个人一旦对上,以周桐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但现在宋听完好无损地在他眼前,周桐却不知所踪。
真相如何,已不需要过多猜测。
心底的最后一丝不忍彻底被碾碎,楚淮序松开手,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那你就去死吧,宋听。”
……
清风居的店小二提着个四层的食盒,缓步走进八角凉亭,在楚淮序面前跪坐下来。
他将食盒小心地置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一样样将里面满满当当的各种精致可口的点心取出来。
“多日未见,公子可还安好?”
楚淮序随便装了一个碟子,递给身旁的小安:“和阿宝去吃,不必伺候了。”
小安早在看见点心的那刻就瞪直了眼睛,现在得了赏,瞬间开心得不行,蹦蹦跳跳就拉着阿宝下去了。
倒是阿宝不太放心:“可是大人吩咐过——”
“哎呀你就是瞎操心,这是在自己家里呢怕什么,再说了,青天白日的谁会选此刻闯进来啊,那不是傻嘛……”
两个小孩渐渐走远,楚淮序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说小安那小鬼头是傻还是机灵。
店小二将取完最后一层的糕点,抬眸望向楚淮序:“公子自己就是个妙人,想不到便是连身边的小厮都这般有趣。”
楚淮序垂眸,捻了一块绿豆糕,轻抿了一口,里面夹着一层碾碎了的咸蛋黄。
其实应该是很不错的味道,吃进他嘴里却只觉得腻味,只吃了一小口便放了回去。咸蛋黄的味道却还残留在口中,叫他有些反胃。
他不太高兴地蹙了蹙眉:“清风居大师傅的手艺不如从前好了,这绿豆糕,着实叫人嘴里发腻。”
一旁炉火上的茶水已经煮沸了,楚淮序起身沏了一壶,小口小口的喝下去大半碗热茶,嘴里的蛋黄味才总算被盖了下去,好受多了。
“公子今日叫小的过来,想必是心里已经做下决定了?”
楚淮序调整了一下跪姿,望向停在院子高墙上的几只鸟雀,脸上表情淡淡的:
“生灵涂炭非我所愿,只要你家主子答应我这一点,我便助你们成大事。”
他已经别无选择,等不了那么久了。
店小二的视线再次从他脸上掠过,多日未见,风华绝代的佳人已经面容憔悴、形销骨立,蛊毒对他身体的蚕食已经越来越严重。
他的仇人乃是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和权臣,雷霆雨露、生杀予夺,全掌握在那二人手中,而他如今跟被困在樊笼里的鸟雀没什么两样。
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要想复仇,何其艰难。
“公子能想通便是最好。”店小二替他斟茶,不动声色道,“其实主上早就有了决断,不管公子此次是否同我们站一边,几日后的计划都是要施行的。”
“只不过有了公子的助力,想必我们能够事半功倍。”
他端起茶碗:“小公子,祝您和我家主子,都能够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楚淮序目送着店小二提着食盒走出院子,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他摩挲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脑海里想起的却是今日宋听入宫前一口一口喂自己喝鸡汤的场景。
明明已是位高权重的权臣,多年未伺候过人,为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却总是仔细又周到。
楚淮序恍惚了一瞬,又想起那句:【我不后悔。】
不后悔。
绝不后悔。
他也一样。
绝对……不后悔。
……
陵园在城郊,太后入皇陵之日皇帝和百官都要为其送行,每个人需得换上丧服,一路哭嚎着过去。
宋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护卫皇帝和百官。杨钊文已经伏诛,顾颐同他一头一尾,各自负责一边。
队伍缓缓前行,大臣们行了一路,都累了,皇帝体谅大臣们大多年迈体弱,允了一盏茶的歇息时间。
宋听也下马喝了两口水。顾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背靠着一块石头坐着,手里同样拿着一只水壶。
那水壶似是军中之物,像是已经用了许多年,已经很旧了。
不知是不是宋听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只水壶看着有些眼熟。
或许是察觉到宋听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顾颐遥遥地朝他望过来,下意识的动作却是将那只水壶收了起来。
“宋指挥使。”
宋听平静地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却不自觉地皱起双眉——
顾颐刚刚抬头的一刹那,那落寞的目光实在叫人心颤。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三位公子如今应当都好好的,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