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离开县衙的洪秀才顾不上面颊的疼痛,对着还在心疼不已的卫氏道:“娘子莫哭,且听我说。”
洪秀才的声音虽然因面颊青肿而与平日不同,但是听那语气卫氏就知道事关重大,因此强压悲痛认真聆听:“相公你说,我在听。”
洪秀才沉默着理了理思路,缓缓开口:“我们了解这人世间最主要的渠道是眼睛,可也正是因此,眼睛看到的便最有欺骗性。”
洪秀才这话是在说给卫氏,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相公,你的意思是?”成亲十多年,卫氏第一次不能第一时间明白洪秀才的意思。
洪秀才见状只好开门见山:“今日堂上,我总觉得胡镛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胡镛那个狗官,就算是话有深意,也定不是好意。”一想到裴解被折磨的血肉模糊的样子,再看到眼前自家相公面目全非的脸,卫氏的心头火便直冲天灵盖。
洪秀才没有说话,只是用手缓缓抚着卫氏的后背给她顺气。
卫氏理智回笼,默默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尽可能平静地开口:“相公觉得他哪些话有深意?”
洪秀才不答反问:“娘子你对辽国的官场如何评价?”
卫氏虽然不知道洪秀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知他所问自是有用意的,便也不纠结,偏着头想了想一边谨慎措辞,一边慢慢道:
“真正的官场我是不懂的,但是从过去这几年直接或者间接的接触来看,辽国的权力都是集中在几派贵族势力中的。
记得当年游说你为辽国效力的那个人曾经说‘辽国最高权力的确定不是那种典型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家天下模式,而更像是有能者之间相互禅让的公天下制度’,当时这说法让我兴奋不已。”
卫氏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不是希望你当皇帝,我这人确实慕强又势力,但是当你和权势摆在一起时,我更希望你开心。所以,我只是觉得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你的才能就能得到更充分的施展。”
对于卫氏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洪秀才觉得又感动又好笑。可是被打肿的脸颊不允许他发笑,才稍微有所动作便疼得呲牙咧嘴。无奈之下,他只得催促卫氏往下说。
卫氏接着道:“可是如今从这些年我们在辽国所经所见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来看,他所谓的天下只是包括了契丹的那些贵族们,并不包括那些田间乡野市井胡同的普通百姓。
甚至在那些契丹贵族的眼中,这些普通人都算不上人,而是与他家的牛马牲口无异的动物。
所以如果真的要我来说的话,这辽国的官场不过是他们这些契丹贵族之间的斗兽场而已。”
洪秀才点头赞许:“夫人睿智通透!这辽国官场确实如此。其原因在于权力没有有效的分解。
如果说权力是一个大鼎,南唐的那尊大鼎被熔铸成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小鼎分散在每一个人手中,但是辽国的大鼎还是一个,贵族们各执这个鼎的一角想把这个大鼎抓到自己手中。
这种权力的两极分化,就导致了普通人不如草芥。
所以几年前初到辽国的时候,我曾经向致尧兄建议辽国效仿唐朝开科举,以求打破这种官垄贵族的畸态。在致尧兄的积极促成下,天保八年腊月辽国首开恩科。
可是一方面由于辽国未曾经过察举制度的过渡,朝中可用之人无一平民;另一方面,那些契丹贵族们都还陷在争夺大鼎的思路里,他们觉得科举只是在帮陛下夺鼎。
极少数能意识到这是权力分割的贵族,却也因为觉得自己有可能一人独掌此鼎,而心甘情愿地被自己的贪心驱使。
所以在这次科举过程中,他们极力作梗,相互串通,科场舞弊。把一场为国选才的大典,变成了一场贵族之间瓜分权力的闹剧。以至最终录取的人全部都还是那些契丹贵族子弟,除了一人。”
“胡镛?”
“没错。”洪秀才见卫氏没说话,便继续道:“所以这胡镛实际上是他那一科的状元。只不过以状元的才能博了个最末等的成绩。”
“相对于那些没能选上的普通人,他已经很幸运了。”
“可这份幸运也是枷锁。那些契丹贵族自然视他为异类,不允许他融入。那些原本与他较好的其他平民书生,则视他为叛徒,将他排挤出了读书人的圈子。
所以五年过去了,他如今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建昌县令。”
“建昌当属辽国富庶之地了吧。”
洪秀才明白,卫氏的意思是说虽然是县令,可如果是肥缺的话,胡镛也不算被亏待。
“娘子说的没错,不过这建昌县的富庶与别处不同。辽国他地的富庶要么是通过伐木树谷,燔莱播粟,而得的地广之财,要么是依靠畜牧牛羊,繁衍骏马而得的牲盛之资,又或者是依傍盐田滨海,广捕虾蟹而得得渔繁之利。
唯独我们建昌县,不仅所辖范围之内渔牧耕三种作业方式都有,且处在三方交通汇集之所。人员不仅混杂,且往来流动非常频繁。治理难度相当大。”
“如此说来,这个建昌县令确实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卫氏点点头,接着又问:“相公觉得胡镛堪称孤臣?”
“娘子懂我。”洪秀才拱了拱手,见卫氏开口欲反驳,伸手抚上她的轻拍了拍继续道:“确实我们在堂上看到的是他滥用刑罚,草菅人命。可是如我刚才所说,‘眼睛看到的最有欺骗性’,如果他在堂上所做的都是障眼法呢?”
“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但要把‘可能’转为‘确定’总要有些凭据。”显然卫氏心中对胡镛的不满丝毫没有减少。
洪秀才拉着卫氏的手稍微用了用力,有些语重心长的开口:“娘子你还记得三个月前,我们曾在夜市遇到截杀吧。”
卫氏闻言,眼睛猛地睁大:“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