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色未明,定国公府内一阵混乱,马厩里一声凄厉的嘶鸣划破寂静。
顾长忆赤脚踩在泥水里,背脊鞭伤还在渗着血,他撞开马厩的木门,翻身就要上那匹焦躁不安的照夜白。
司空死死抱住照夜白的脖子,喊道:“公子不可!您背上都要见骨了!”
“滚开!”顾长忆攥着马鞭,尾梢铜扣扫过檐下雨帘,打下一片水花,“我若护不住她,这条命不要了又何妨!”
定国公府正门刚开了一条缝隙,顾长忆策马冲过湿滑的驷马石道,马蹄踏起的水花溅了门房一脸。
司空慌忙带人追赶,眼前月白色衣袂翻飞,转眼便消失在朱雀街腾起的雨雾里。
沈静姝听着瑶琴急报叩门,说顾长忆闯了靖王府后又策马去了善缘寺,也顾不得许多,披上油衣,提起羊角灯便冲入雨中。
沿着朱雀大街追出半里,却被人一把拽住,手中羊角灯也被夺了过去。
江瑾安单手按住她的后颈,语气中透着无奈,“顾二惯会胡闹,你不要牵扯进去。”
“文茵姐姐……”她紧紧攥着绣帕,抵住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二人这般不管不顾……”
玄色氅衣突然兜头罩下,沉水香裹着体温笼住她,“方才顾忠在祠堂捆人时,他生生掰断红木椅的雕花扶手,这会儿怕是疯了。”
林羽牵马车过来时,檐角铜铃忽然震响,沈静姝盯着地上蜿蜒的赤色水渍,心中一阵阵发慌,那分明是顾长忆背上伤口溅出的血。
善缘寺飞檐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沈静姝在马车里掀帘望去,九重台阶下聚着乌泱泱的人群,皆是来看热闹的。
净尘二字悬在藏经阁檐角,被雨洗得透亮。
一个小沙弥站在寺门前,袈裟湿了大半,双手合十:“净尘师叔正在抄经,不见外客。师叔说,若有人问起,便答——琉璃易碎,覆水难收。”
山风卷着诵经声撞进耳膜,沈静姝忽然觉得手腕上的青玉镯也变得冰凉。
绕过几重影壁,大殿门扉紧闭,檐下雨帘后倚着道素白身影。
顾长忆跪坐在青石阶上,掌心嵌着碎瓷,血珠顺着石阶沟壑流下,他仰头望着紧闭的雕花门,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她说……削发那日要簪什么花?”
沈静姝喉间发紧。
“待君归来时,佛前莲七朵,妾作菩提子。”
鼓声荡开雨幕时,门内忽然传出木鱼轻叩声。顾长忆猛地起身,踉跄着扑到门边,断成两截的鎏金簪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
“你说要教我在孔明灯上画山水……”他额头抵住门扉,溅起的水花沾湿鸦青鬓角,“可我笨得很,画的莲纹,你总嫌俗气。”
文茵隔着门,指尖拂过自己腕间褪色的红绳,“你可还记得,放生池边,我折的柳枝?”
顾长忆怔立当场。
那日他被司空哄着出去见她,文茵折柳为笔,就着青石案教他画水中并蒂莲。柳梢扫过她眉心花钿,他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只有她的身影,一颦一笑,皆刻在他心上。
“净尘的柳枝,早已供在佛前。”门内传来一声叹息,木鱼声戛然而止,“顾施主,请回吧。”
雨丝突然变得绵密,沈静姝看见顾长忆湿透的后背又洇出新的血痕。他想抬手叩门,腕间红绳却缠住门前的供花。
那是文茵亲手编的,他老老实实戴着,从未离身。
他猛地扯断那根绳,琉璃珠子滚落在脚边,“闻怀卿拿文家威逼是不是?我今日拼了命——”
“施主错了,无人相逼,是净尘自愿皈依。”文茵的声音裹着檀香穿过门缝,“世间诸般苦,不如佛前一盏灯。”
顾长忆突然疯了一般撞向雕花门,沈静姝惊呼还未出口,门内忽然有梵音响起,他望着缓缓开启的门扉,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文茵缁衣素履,腕间佛珠缠着那根已经褪色的红绳。
与顾长忆那根一模一样。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琉璃珠,顾长忆嗅到她衣襟沾染的檀香。
狂风吹散经幡,顾长忆瞧见了她鬓角那一缕一夜之间出现的银丝,“你曾说来年海棠开时……要我去寻那支海棠冻石钗。”
文茵转身刹那,顾长忆突然抓起地上的断簪,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胸口。
司空和林羽飞身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
“定国公府的刀不见血……”顾长忆望着滴血的簪尖,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自己的血,总该作数了吧?”
惊雷撕裂天际,沈静姝分明看见文茵广袖中的手死死抠住佛珠,菩提子裂开的碎屑混着血珠滴落台阶。
林羽夺过断簪,司空撕下衣摆为他按住冒血的伤口。
雕花门又合上,顾长忆终是撑不住,昏死过去。
沈静姝想上前,江瑾安突然按住她肩头,温热指腹拂过她冰凉耳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宝殿东侧经幡后,有道墨绿衣角闪过。
“施主小心台阶。”知客僧低头添灯油时,腰牌上玄鹤暗纹一闪而逝。
那是都尉司的标志。
江瑾安指尖银光一闪,经幡后传来闷哼,墨绿衣角的男人捂着脖子栽进放生池,一池红鲤四散游开。
“都尉司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江瑾安对着吓得面无人色的知客僧亮了亮腰牌,“劳驾大师把这腌臜东西捞上来,正好给佛前的长明灯添点人油,也算他积德行善了。”
人被捞起,林羽去瞧了一眼,是副生面孔。
扯下他的腰牌呈给江瑾安,林羽微微摇头。
“都尉大人还要看多久的热闹?”傅子晋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
江瑾安眸色一暗,闪身间环首刀已抵住傅子晋咽喉,刀刃轻轻一划,便擦出一道血线,“你也好兴致,是被人戳破了算计,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你我之间,何来好坏之分?”傅子晋不躲不闪,任由那刀锋更近一寸。
江瑾安收刀冷笑,“你去告诉闻怀卿,定国公府门前过,红轿里装的,只能是楚湘灵从都尉司带出来的东西。”
傅子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