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宣自然不会主动解释,这个名字有何特殊之处。
实际上也解释不出什么来。
对他来说,张海盐这个名字,听起来也是稍显陌生。
他更熟悉的那个人,其实是大号那边乖张飞扬精怪活泼的小张哥,张海楼。
但是,大号那边孤胆英雄一般顺利解决敌人,继而志得意满回到厦门的小张哥,此时为什么会变成北海等待枪毙的死刑犯?
这跟小张哥透露的剧本严重不符啊!
到底是莫云高虚张声势的以人为饵,还是因为大小号不同世界线所产生的剧情变动,根本没法分辨。
要想真正确认,看来,只有自己走一趟才能弄清了。
而有了地头蛇的全力配合,下午,张从宣就拿到了准确消息。
莫云高的船,将会在第二天傍晚到达广州,并接受当地军阀的招待,在港口停留一晚。
按照这位军阀的谨慎习惯,他不会在其他人的地盘过夜,晚间必定会回到自己的船上休息。
赫然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莫云高从广州离开后,就会前往北海,也就是说,张从宣要做的,就是在这趟船回到北海前,将人控制。
顺便搭个顺风船,前往北海救人,并配合张启山移交北海权力。
时间紧张,马上就要走,回到医院看见陈皮亮起的双眼时,张从宣不免有些愧疚。
“……半个月左右,处理完事情就回来,”他坐在床边,低声承诺,“到时候,你的伤也好了,是要待在长沙还是回武汉,老师都跟你一起。”
陈皮一声不吭。
“这次肯定没有意外。”张从宣恨不得指天发誓。
见少年低着头,彷佛跟被子生死大仇一样攥得死紧,狠狠心,再次缩短了时间范围:“十天,十天左右,一定就回来见你。”
陈皮咬着牙,真的很想说,几天关我什么事?
有本事你直接走啊!
但气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青年抬手按住他的手背,轻轻握了握,语调和力道一样无奈而小心:“小皮,我知道你生气……”
“——知道什么?”
陈皮顿时按捺不住汹涌的怒气。
“你这趟要去杀人,”他问的直白,抬起眼来,神情显得分外冷漠,“是不是?”
张从宣张口欲言,却又无法反驳。
“是族里的事情,”他轻声解释,“这本与你无关,我怎么能把你牵扯进去?何况你现在身上有伤,不便出门。”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黑影倏忽闪过。
化成一道抛物线飞出,眨眼撞在紧闭的门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是重量不轻的钱袋砸在门上的动静。
撞击中,袋口束绳被勾开,里面的东西顿时滑落而出,叮叮咣咣在地上洒出一片。
金属撞击地面的嘈杂声音里,陈皮抽回了被握住的手。
曲起单腿,他双手交叉,随意压在膝上,脸上浮现出几分讥讽的笑意。
开口时,压抑而沙哑的声音非常清晰。
清晰又冷酷,甚至带着几分松懈的快意。
“拿着你的定金——走啊?”
安静望着这一幕,张从宣出神了几秒,很快站起身来。
“我跟张启山说过了,”他心平气和地开口,“特意请他挑了个靠谱稳重的伙计,这段时间来照顾你。”
“有什么吃的喝的、用的穿的,只管跟他说,不用客气。”
“要听医生的话,你现在还小,恢复力快,但是不能肆意妄为,不准逞强,不要急于跟人争斗……”
陈皮恍若未闻一般,漠然耷拉着眼皮。
忽然止住声音,张从宣无声叹口气,蹲下身将地上四处散落的银元重新集起,再次装进了袋中。
说再多,也是于事无补。
事实就是,他让学生再次失望了……但北海那边,人命关天。
就算没有小张哥的同位体这个因素,他也会前往救人,因为事关南部档案馆,本就是他这趟出门的目的。
小官带他提前离开青铜门,本就背负了压力。
不能让少年族长上任的第一起经手事件,就在自己手里出现纰漏。
公私两便,此时私心既成,又怎么能再因私废公?
……钱袋的口子彻底损坏,已经无法收紧了。
他捏着想了想,干脆解下腕上备用的黑色发绳,绕着将袋口绑好,仔细放回了少年的膝头。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自己的东西,还是要收好对不对?”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反手就把九节锏也从背上解了下来。
让锏身靠住床边倚住,张从宣跟他商量道:“九节锏太显眼,这次不好携带,就先留在这里,可以么?”
陈皮头也不抬,一动不动。
这算是默许的意思吧?
微笑之中,张从宣忍不住松了口气,却又蓦地心绪翻涌。
若能两全……
念头一起,便立刻再难以遏制。
亦或者本就不死心,否则为什么,出门前鬼使神差地带上了赋纹的工具材料?
“抱歉,这次都是老师的错,”他愧疚低声,同时忍不住提起了很久没再问的一件事,“……不过小皮,如果我现在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回族……”
他的询问尚未落地,就被一声嗤笑打断了。
“——狗屁的如果。”
陈皮眼底晦暗,看也不看他,只冷冷一扯唇角:“你自己给人死心塌地卖命不够,想把我也填进去,一起给你心爱的大徒弟当牛做马?”
“不是想让你给人卖命……”张从宣有些无力。
完全否认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
这话虽然难听,但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说中了本质。
改姓,变成张家人,虽然可以获得长久寿命,但也意味着,从此便会跟其他族人一样,此后余生受到族长约束。
他自己不在意,但陈皮本性桀骜,不愿如此,难道还有错不成?
“……是我多余问了,现在这样也很好。”
咽下了未曾出口的劝说,张从宣最后情不自禁抬手,压了压少年蓬乱的脑袋。
担心激起对方的厌烦,他没有用力。
也不敢停留,只是轻轻一顿,立马收了回去。
拉开门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然而僵滞半晌,居然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最终,也只是挤出一句寻常不过的叮嘱。
“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静默持续了三四秒。
脸颊绷紧,陈皮再也按捺不住,猛然抬头。
却只听到“咔哒”一声。
门扉合拢,将青年的身影彻底隔绝在了外面。
他愣在原地,手指不自觉缓缓收紧。
直到被鼓胀的钱袋里无数生硬金属轮廓硌的疼痛难忍,才攥着那个钱袋,仰面往后重重倒在了床上。
咬牙切齿,面容几近狰狞。
——混蛋,都是混蛋!
贼老天,他就不能好好做一单生意么!
开门第一单,只是收了那小鬼一百文而已,却莫名其妙杀了一波又一波,累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本想休息的,第二单却又从天而降。
他不想做这个人的生意,但却无法抗拒地被迫收下了对方的定金。
只想拿钱办事,但这人明明要杀人,却偏不肯用他!
……反正钱已经到手了,是这人自己不要他做事的,这钱拿的问心无愧!
他巴不得白拿钱呢!
骂骂咧咧,辗转翻身,动作间,手臂不小心就打在了床边什么冰凉物什上面,“邦”的清脆一声。
嘶声吸着气,陈皮恨恨起身,俯视着那柄怪模怪样的九节锏,手一挥就要将其打落。
手背碰到锏柄的瞬间,却不知为何忽然一顿。
原地呆坐半晌,冷不丁反手一握,用力攥住了锏柄。
指节环绕紧扣,沁人的凉意贴着皮肤渗入,那股难以言喻、无法排遣的躁意,竟因此莫名消解了少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