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可能在乎如此渺小的植物吗?
除非 他们怀有恶意
《植物梦游记》
附:
人类跟宇宙比起来毫无意义
如果真的有神
根本不可能在乎如此渺小的人类
除非……
祂们怀有恶意
《克苏鲁神话》
——
吕雪途目不转睛地看着乞灵主,那个瞳孔像块黑玛瑙似的少年。此时,他正低垂着脸,喃喃复诵着拟好的咒文,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无所感。
“他很忧伤。”吕雪途想。
“他好像一直在流血。”
乞灵主沉重而端庄地立在岸边,所有的人们神色肃穆,像在哀悼,像在敬礼,像在乞灵。海潮的清香、冷的风流啊流,流啊流,仿佛流进了梦里,看着木舟流淌着,越来越远了...
“漂亮吗?”林羡突然说。
吕雪途垂下头,舔了舔嘴唇,又抬起头来。她说:
“不。”
一阵凝重的停顿。他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垂下眼眸,望着她,“为什么?”
“脏掉了。”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淡淡的云翳,再一次说出了这句话,“人类很脏。”她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寂静再次沉淀,不被打扰。
“嗨。”
有人发出了声音。
吕雪途顿了一下,向后看去:
是那个卖饰品的小商贩。
他正含笑看着他们,咧着嘴,摆手打招呼。
他提着那个装满了饰品的小箱子,走到他们的面前,说,“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吕雪途看向林羡,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转回头,回答,“不知道。”
“啊?”
小哥不解,凝神,然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扬了扬下巴,接着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诶,你们知道这个葬花仪式不?”
吕雪途摇摇头。她手腕上的茉莉花苞散发淡淡清香。
卖货小哥冲她勾勾手指,示意她走近。
但小植物没有理解他的动作的意思,她停顿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热。”
“啊?”
小哥不解,凝神,然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林羡在一边默默地移开了脸。
卖古铜饰品的小哥是一个热情而没有心眼的人——这是一件极为显眼而无需多加猜测的事情。他很快热衷地继续说道:
“我和你们说啊...其实,我们这里曾经流传过这样一个不太像样的传说,”他小声地巴拉巴拉,“可能和现在这个祭花仪式有关哦...”
“不过,和现在大家现在宣扬的起源和初衷已经不一样啦。”他说。
吕雪途歪了歪头,闪亮的绿眼睛盯着他看。
于是小哥清了清嗓子,用着古老而沧桑的口音,开始说出这个故事了。
“传说啊,很久很久以前,北极凛寒国有一个冰雪森林,里面有一个漂亮的王子。”
“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冰雪森林与世隔绝,传言说,整个国度的蝴蝶于冬季消散的秘密,正与他有关。”
“它们会在那时候,在冰雪森林的雪平面上,绽开出一朵巨大的、蝴蝶的花。那是十分美丽的场景。”
他接着停顿了一会儿,“不久以后,北极凛寒国发生了战争,战败了。”
“敌国的女将军带着将士攻入城门,胜利号角吹拂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在搜刮物资时,她一路高歌向前,竟意外地来到了怪异的冰雪森林。这里的鲜花和树木太多了,简直是自然的天堂。”他的语调上扬。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如同人类的吟唱——那歌声像液体,又像冰冷的空气。她循着声音向前走,像是入了迷,全然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了。”
“她的长长的剑上,有几滴鲜血沿着剑刃缓慢滑落,落在了冰雪上,染上了鲜艳的红痕。她感觉到吟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眼前的画面令她的心灵一片空白。一块怪异的黑色巨石上,漂亮的王子戴着面具,他的周身,飞舞着千万只剔透的蝴蝶。”
“透明的蝴蝶。”他说。
“透明的蝴蝶向她扑涌而来,吮吸剑刃上的鲜血,血珠在它们透明的身体里流动,逐渐荡漾开来,变成了一片均匀的浅红。那些吃的多的,已经如同在鲜血里浸泡过一遍了,是妖冶的艳红色。”
“但女将军并没有在意到这些。她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那个漂亮的、戴着面具的王子——她并不知道他是王子——他正在吟唱。仿佛一个经历战争之后亡国的少年——清澈,以及,深切又可怕的哀伤。”
“女将军看着他的眼睛,颤抖了一下,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她低头望向自己的剑,”小哥边说边模拟起了动作,那冷冽的神情竟真有几分味道,“那上面的血迹已经消失了。她愣了片刻,将那把剑抬起,指向他——”
“‘你是谁?’她冷冷地说。”
“他没有回答,他的吟唱无知无觉地继续下去——那是一首清泠而恐怖的歌谣,冰雪森林的阳光在歌声的挤压中逐渐变得苍白无血,失去了魅力,失去了芬芳。”
语言就像在吕雪途的心灵墙壁挖开了一个大洞,让她可以整个人穿过去,穿进入画面里,这让她感觉有些怪异。
“女将军将剑高高举起,那光洁无痕的刀刃与她白洁的手臂相触相吻。她的鲜血溢了出来。她走过去,把剑刃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跟我走。’她说。”
“亡国的王子被抓走去了敌国,做了俘虏。”
“死刑之前,女将军来到了狱中。她看见他坐在肮脏粗陋的牢狱的稻草铺的床上,与一切格格不入。”
“他的眼睛缓慢地看向了她。他们都没有说话。可他的那双眼睛却过于沉重了:那是一双完全沉浸于黑暗的眼睛,如同纯黑色的水晶,正完完全全地、完完整整地凌驾于她的身体与灵魂之上,让她恐惧,让她颤抖。她仿佛预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你想走吗?’女将军颤抖地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古怪的话。”
“而亡国的王子却依然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不再看她,而是看着监狱里——他的身边——一株黑色的花。”
他的瞳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像闪烁的火焰,“女将军随着他的目光追随而去——”
“‘这是器国的神灵最爱的花朵。’ 她说。器国就是她的王国。”
“他依然未答。除了吟唱的声音,他未说过他们的话。”
“那天女将军站了很久。最后,她却又说,‘对不起。’”
他垂下了眼睛,让闪光消失了,“亡国的王子被执行了。执行那天,整个国度于冬季消散的蝴蝶几乎全部苏醒,城镇空中飞蝶密布,似乎迎来了一场浩大的蝶灾。”
“最斑斓的当属断头台。行刑者的肉被蝴蝶啃食,简直痒痛难耐。然而行刑者的尊严与严酷让他几乎岿然不动。”
“‘执刑!’军官大喝。”
“行刑者抓住他的头发,将身体闪电般地转了半圈,落魄王子的脑袋,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将他的头高高举起,高喊道,‘请将军验刑!’”
“女将军浑身颤抖不停,她突然说,‘摘...摘下他的面具...’”
“行刑者疑惑地静止一瞬。‘将军。他未曾佩戴面具。’”
“女将军冲了过去,接下他手中的头颅!她仿佛默念着什么,然后伸出手,颤抖地揭开了那张诡异的面具——”
“‘砰。’轻巧的一声,他的头颅落地了——那张隐秘的脸,竟然与自己国家崇尚的神灵长的一模一样!”
“‘啊——’周围的看客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女将军愣住了,缓慢地抬起头:透明的蝴蝶全部变成了血红色,密密麻麻地振翅,遮挡了整个天空。”
他用可怕而低哑的声音宣告,“亡国之日,到了。”
“没人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座瑰丽的王国在血色中轰然倾倒,在短短一日之内,彻底消失了。”
他忧郁地沉默了,低下头,他思索很久,终于又笑了一下,不过他的笑容已经是温和而哀伤的了。
吕雪途听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你看得见...”
她指了指海岸边的方向,“乞灵主的脸上戴着面具吗?”
卖货小哥完完全全地愣住了,他张大了嘴,他的温和而哀伤的笑容十分巧妙地静止了,“...你...你是在开玩笑吗...?”
吕雪途严肃地摇了摇头。
“他的面具原本是透明的,不过,那些奇怪的人用花瓣沾了血,很多很多血,消化进了他的面具里,就变成了血红色了。”她歪了歪头,“就像你说的...透明的蝴蝶。”
她没什么情绪地复诵着他的话,“透明的蝴蝶,吮吸剑刃上的鲜血。”
“血珠在它们透明的身体里流动,逐渐荡漾开来,变成了一片均匀的浅红。那些吃的多的,已经如同在鲜血里浸泡过一遍了,是妖冶的艳红色。”
吕雪途面带起微笑,咧嘴时露出甜美的乳牙,“你的语言真美丽。”
“不过,”她想了想,说,“他的红很浓稠,而且,黑黑的。像圣花一样。”
林羡突然捏了捏她的耳垂。
“吕雪途。”
吕雪途侧首,仰脸,凝视他。
他垂下眼睛,与她目光相接。
“别说。”他说。
吕雪途歪了歪头,“为什么?”
林羡示意她看一下卖货小哥的表情。
吕雪途看了,顿了一下,有点吃惊。
她不会人类的美丽的语言,只是感觉他看起来像结冰一般凝固了,一动不动,嘴唇仍保持着张开的动作,仿佛戴着一张静默的石膏面具,蠢蠢的,呆呆的,看起来有点可怜。
“对不起。”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小哥看起来好像快流下泪来,“...没事...哥的心脏很好...哈哈哈...一点都不吓人...”
“不过...”他定定看着她,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冷峻表情,“乞灵主的脸和我们的神灵不一样。”
吕雪途轻笑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但那笑容已经让小哥苍白的心灵反应过来——
传说里的行刑者、围观的观众,除了女将军,他们看不见他的面具,却也发现不了他们长着一样的脸。
“...其实这个传说是假的。”小哥严肃地说。
吕雪途点点头,温暖他的心。
“...唉...”
他忧郁地看着他们。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他对自己说。
“这个绿精灵似的漂亮小姑娘估计在骗我呢。我可太蠢了,受了他们的诡计。”
“不过那个帅哥哥好像比小精灵还知道实情呢?”
“他看起来会骗人吗...?”
智慧的小哥抬起眼睛,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自卑地低下了头,又有点害羞地在心里呐喊:
“看起来完全不屑于此啊!”
“不行,让我分析分析。”
他作出思索状,接下来的联想让他大吃一惊:
......
“诶呦我就看见那小孩儿被丢在石头边儿上,那大石头上还长了朵大花呢,花蕊还是黑的,嘿!长的真像那小宝儿的黑眼睛嘞...”
......
乞灵主是在一块黑色巨石边被阿婆捡到的!
黑色巨石!
他的心灵一片空白。
“...绿精灵...”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
他看见了一堆向前张望的模糊的脸,他们的脸上带着怪异的神情。地面上还有未消的积雪,上面布满了泥泞的脏脏的脚印,他还闻见了好吃的烤栗子的香味。他想吃。
在震撼性的前一刻,他还在慢悠悠地想。
接着,视觉、嗅觉、味觉、感觉,这些感官全然怪异地...消失了。
只剩下了声音。
默然无语的透明的人,让那浅唱低吟压倒了一切。
他听见了吟唱。
他听见了吟唱。
他缓慢地转过头,甚至可以听见骨头的咔咔声。
他终于预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我是...女将军啊...”
他心想。
“唱的真好听...”
“...海浪是美丽的伴奏...”
他的心思任意漫游,直到心神一片空白。他仿佛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紧接着浑身颤抖一下,从梦中惊醒。
乞灵主的脸白的惊心动魄。
他喃喃低语的咒语逐渐变成了低浅的吟唱,然后逐渐开朗,苏醒了。
他的吟唱的声浪,与海浪一起,与尘土一起,与植物的清香一起,围绕着这里转了一圈,然后掉落下去,又由新的声浪接住......
“——那是一首清泠而恐怖的歌谣。”
阳光的金光掉落,变成刺眼的白茫,蓝色的海面上,“布林布林——”,现出了许多光来。风一吹,蓝色的东西苏醒,跟着飞舞起来——
蝴蝶。
整个国度于冬季消散的蝴蝶,苏醒了。
小哥惊恐地转动目光,猝然与林羡对视。
林羡将手指轻压嘴唇,紧接着,时间再次冻结了——
记忆中,最后的定格画面,是林羡的黑色瞳孔,他的耳坠发出光芒,一闪一闪,旋转,旋转,闪耀的光照进眼睛里,好像看不清了......
“...阿婆...”他喃喃地低吟,“...救命...”
最后,他失去了一切感官,仿佛陷入了睡眠......
吕雪途顿了一下,戳了戳他的脸。
没醒。
她又戳了戳,他的脸被戳出了个小洞。
时间和空间好像冻结了,他们都沉入了深深的无意识之中,水流变成了凝固的冰,木舟也失去力量,站立在原地静默无语。
蓝色的蝴蝶颤抖两下,凝固了。密密麻麻的蝴蝶形成的蝶浪,堪堪将要扑到蓝天,却以一个怪异的、不符合力学定理的形状僵在了原地,停止了。
“时间到了。”
林羡的目光停留在那朵“圣花”上,他说。他的手心里再次出现了那把唤醒意识的锤子。
吕雪途绕过他的另一只手,勾住了他的手指,然后仰起脸看他。
“怎么了。”他停住了,和她对视。
吕雪途摇了摇头。
林羡于是抽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他走上了蓝色的冰面,在木舟前停了下来。
圣葬的花朵沉默地凝望着他,那个叫做吕雪途的小植物也用着梦一般的目光,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
“林羡。”吕雪途突然发出了声音。
林羡没有说话,他半蹲下去,抬起手里的小锤子。
“布林布林——”
金色的意识出现了——
闪光走动起来,好像忧悒的蝴蝶,它们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
林羡退后半步。他站在光亮中,无趣又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