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宏盛,被关押在大理寺天牢中几有十多天了,不能说以泪洗面,但到底皮肉和精神上都受到了摧残。
进来的第一天,他便被衙役用铁链子穿了锁骨,箍住双手、双脚,扒光衣服换上囚服,羊宏盛一生高高在上,受不得如此侮辱折磨,痛不欲生。
天牢是半地下室的一处石室,阴冷潮湿,暗无天日,木床腐败不堪,到处恶臭难闻。羊宏盛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整个人突然瘦了好多,连那花白的头发也一夜全白了。
这些时日,天牢中陆陆续续被关押进来很多人,路过羊宏盛的囚室,大家彼此一看,竟然都是认得的,对方一看到羊宏盛,无不痛苦流涕。时日越久,不止是龙城的官员,中原省其他地方涉事官员也接连被关到这里。看来因羊党叛乱,很多朝廷大官都受到一样的严惩。
这一日早上,狱卒送来饭食,是一碗稗子面糊,隐约可见里面蠕动的蛆虫,只听他随口说道:“人抓的齐了,今天就押丞相去往棺材寨了,您老听清楚了吧?”
羊宏盛一言不发,靠在墙边发呆。
狱卒嘴里嘟囔一声,走远了。
不一时,外面突然又转过来一个人,轻声说道:“老师!”
羊宏盛不为所动,如同这叫声不是对自己发出的一般,仍旧呆呆的看着前方。
来者正是顾文忠,他知道今天是押送所有羊党叛乱分子西去流放的日子,所以早早来到天牢,希望见见羊宏盛,这一见,恐怕就是最后一面。对于老师的遭遇,他现在非常自责。
刚才那个狱卒又走了过来,点头哈腰对顾文忠大献殷勤,又去摸出钥匙,打开了这个牢门。
顾文忠提着一个木桶走入囚室,那木桶中热气蒸腾,他直把木桶放在木床前,又去搀扶羊宏盛。
“委屈老师了,学生来为您洗洗脚。”
羊宏盛如同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坐在床边,两只泥泞污秽的赤脚放入木桶中,水很热,却不至于发烫,所以感觉很舒服,多日来少有的灵动眼神,重归肉体。
顾文忠蹲下身子,为老师洗脚,非常仔细,稍微用力。
狱卒在外看了一会,觉得无甚异常,便摇头晃脑地走了。
顾文忠低垂个头,眼蕴一泡热泪,哽咽道:“对不起,是我害的老师身陷囹圄……”
“我……一直没有责怪于你。”
羊宏盛的这一句话,如同天外之音,遥遥在上,传入顾文忠耳中,令其缓缓抬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了眼他,羊宏盛极度衰老的面孔,吓得自己险些惊呼出声。本来,他刚才一直不敢看羊宏盛,现在看去,只见老师白发苍苍,容颜憔悴,脸上皱纹密布,愁容满面,哪里有半点往日一朝丞相的威严。
“置人于灭亡的境地,没有比构陷他谋反更能奏效的事了,你做的很对。”羊宏盛面无表情,仍旧目视前方,悠悠说道:“事情不是很大,就不能让人震惊。案件不是牵扯人多,功劳就不能显现。帝王用它来求取安定,臣子用它来邀功取宠,这里的冤情一定会有,却是不可能避免的。”
顾文忠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今天,为师就教你最后一课。虽然我是个失败者,但,经历过此逆境的人,体会才会更深刻,更能起到教育意义。”
“老师……”
“我说说,你听听吧。你我师生一场,缘分不浅,以后恐难再有说话的机会了。”
顾文忠无可难何,仍旧蹲在当地,仰头聆听。
“你以后的仕途当会顺风顺水,帮助朝廷,除去我这么大个叛贼,功劳不小,你又和皇上是发小,嗯,前途无量呀!无论如何,以后当以我为鉴,经常自我反思,不可掉以轻心。这个世道,小人难防。”
顾文忠忍不住去擦拭眼泪,视线越加模糊了。
“荣华富贵、名利双收,皆为众人所羡慕,也能引发众人的怨恨。古语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辈之人,必须隐匿风采,收敛锋芒,保持中庸之道,才是正途。
“欲望多了就会起贪心,极端自私就会有偏差,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有了这个要那个,得了那个想别个,罪恶从此便产生了。
“上司的疑心重,下属的恐惧就多。上司和下属的心意不一致,祸事便由此产生了。”羊宏盛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道:“自愿处于下属的人很少。上级对下级的管理如果没有计谋,不是下级抵触上级,就是下级夺取上级的权力。宠信不要固定在一个人的身上,让一个人专权一定会带来祸害。我虽贵为天朝上国之丞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却仍旧惨遭此横祸,只能说——不顺从上意,终招致杀身之祸。当主子的没有喜欢手下的人势力过于强大,当臣子的要戒除心中存有的非分之想。臣子权势过大会招致死祸,想法荒谬会导致灭亡。”
顾文忠听了此话,陡然想起皇上曾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来。
“……其实有的时候想想,老师功劳太大,老百姓只知道感恩于他,不知道朕付出的心血、责任……”
皇上的话言犹在耳,与现下羊宏盛所言形成呼应,不由得不令顾文忠心潮涌动。
只听羊宏盛继续说道:“权力,是人们不可以缺少的。获取权力不容易,保住权力更加艰难;智慧欠缺的人不能得到,谋略不当的人最终只能带来祸患,这是关系生死的大事。高高在上的人骄傲,顺从他可使其心安。高高在上的人忧虑,忠于他可使其免除忧患。顺从不要回避献媚,忠心不要忌讳无理,虽然遭人诋毁也不能少做。上司能给你什么,自然能拿回什么,生死都控于人手,怎么能违背他们呢?因此有智慧的人擅长暗中揣摩上司的心意,愚蠢的人只坚持自己的见解,人们福祸不同,都是源于这个原因。我如今捞个如此下场,看来我还是不够聪明呀!
“归咎起来,我还是树敌太多。人都是有敌人的,敌人,是与他有利害冲突,生死不能兼容的人。不能认清敌人就无法分辨朋友,不能制伏敌人就不能成就事业,这是最大的祸害,一定要根除它。人们受害常常是因为对人没有仔细的察验,人们遭受祸患往往是由于对人心慈手软。多年以来,我有过多次对颜修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可惜都因为我太过心善,而放弃了,看来是我对自己太不爱惜了,对敌人的仁慈,换来全家族的流亡。所以你要记住,要在敌人没有行动的时候制伏他,这就是抢先占有有利时机。
“帝王凭借权势谋划臣子,势力衰弱的时候要依靠权术。下属依靠权术谋划帝王,权术穷尽的时候就凭借实力。臣子用智计谋划同僚,智计达不到的时候就用伤害。事情贵在保守秘密,不能保守秘密,就祸及自身;行动贵在迅速快捷,缓慢拖拉就让别人占了先机。
“因此说人的内心隐含着太多的欺骗,不能光看他的外表。世上的事缺少情爱,做好事的人最后却得不到功劳。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防范别人不要心存侥幸。
“下属依附上司才能成就志向,上司依靠下属才能取得功名。下属有贪求的东西,他的心自然会要求上进,提升他应该慢慢的来,太快他就满足了。上司有想使用的人,他的神态要亲切,以礼相待下属不要推辞,不这样做就没有人协助他了。
“……”
二人聊够多时,羊宏盛觉得洗脚水有些凉意,便把脚抬出来,放在木桶边沿上,虽然动作幅度不大,但稍微一用力却触动锁骨处剧烈阵痛,嘴角一咧,痛的出声。顾文忠赶忙拿出毛巾为老师擦脚。
“无论你能理解多少,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老师,您多休息一会吧,今天还要赶路呢……”
羊宏盛却是兴致大好,继续说道:“我已是成了众矢之的,你今时今日还来看我,恐遭人非议。”
“学生满腹愧疚,不在意那些。如若能得到一点惩罚,反而心中舒服些。”
“唉,我刚才讲过什么来着?不可太过仁慈善良。”羊宏盛道:“显达时的朋友,败落时就是敌人;贫贱时的朋友,富贵时就是敌人,所以说朋友是暂时的。因此说权力是不可废弃的,废弃了就失掉了根本;同情心是不能随便施予的,太随便了就会招人忌恨;与人交往不能过于亲密,太亲密就会产生疑虑;心里话不能说出来,毫无保留就潜藏着祸患。有智能的人不会为自己招来祸害,有能力的人总是寻找别人的漏洞以求取功劳。引诱他们上钩再据此把他们逮捕,事情就没有悖理之说了。
“逆天而行,自作自受,我不就是自作自受吗?我是不值得同情的。你以后要借用天意行事,名义上才适合正道。”
“学生……记下了。”
羊宏盛摇了摇头,道:“记下无用,理解并灵活运用才行。”
顾文忠低头伤感。
“我只问你,”羊宏盛道:“我的家人何在?现在如何?”
顾文忠哽咽道:“都在此天牢,我已命令狱卒,不可侵犯他们,老师放心吧。”
其后,羊宏盛便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顾文忠亦不好再说什么,提着水桶,浑浑噩噩地走出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