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方从哲,无能误国,正是大罪不赦”
“前岁,我军大征后金,本是相持不下,若非方从哲不顾前方军情,苦苦催促出战,又怎有萨尔浒之败,丧师辱国,罪在不赦”
“你刚从辽东回来,敢说这萨尔浒战败,归于一道后方催促吗”
杨涟一愣,对啊,上月他自己侃侃而谈,可没这么说。
“臣御史顾大章有奏”
“方从哲纵子行凶杀人,德行败坏,不堪为首辅”
“哪一年的事?为何神宗皇帝不知,父皇不知?”
谁敢说大行皇帝无能?没想到,小皇帝还有言辞犀利的时候。
“方从哲有大罪十宗,尸位素餐,为我大明之耻”
校哥儿冷冷的回头,那雄浑的声音来自一位须发皆白,浑身正气附体的人物。
“爱卿,你是谁?”
赵南星一愣,这是什么套路。
“你是谁?!”
皇帝的眼神渐渐冰冷。
老夫天下盛名,皇帝怎会不知?没按礼先奏名而已,大家心急,都忘了。
“老臣乃是太仆寺少卿赵南星”
“原是赵卿家啊。而今在朝不在野,可别忘了君臣礼仪啊”
皇帝瞬间就变得笑语温和,但话语却让人不寒而栗。
“上一个对朕失礼的,还是一名内侍,叫李进忠”
皇帝掌括权阉,这事人人知道。但,怎能拿老夫比太监?!红果果的侮辱啊!
赵南星只觉天旋地转,那滔滔不绝的章句,一个字也出不出来了。
“散朝吧,郭嘉有那么多大事,朕可没有时间浪费口舌!”
午朝,大家都没啥心思。下朝后,皇帝宣布要去李尚书家视病,大家甚为吃惊。
王安率先劝谏
“陛下,这可不行啊,皇帝哪能轻易出宫”
“朕,还不是出宫巡视过京营”
“巡营乃是国之大事”
“忠心老臣的安危,亦是国家大事”
这话,谁也不好接了,刘一燝刚要提醒皇帝,准备仪仗清街需要几天,回头一看。皇帝却是微服出访,换了便服,带着卫兵与净军,借了个国公的轿车就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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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李府。四进的院子,透着清幽书香。
握在校哥儿手上的那只老手,颤颤巍巍,已经布满老人斑。
“如何”
“李尚书积年劳累,损伤至深,若能长时静养,或可恢复康健。”
这小万太医,倒也耿直。
李汝华确实病得不轻,整张脸都小了一圈,已是老泪纵横
“臣一身沉疴,时日不久矣,眼见陛下少年奋起,正欲再尽余热,不想……”
校哥儿不由得一阵心酸。保方从哲,纯粹是权力需求。这些尚书能臣,才是他不能承受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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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辽东都督府,亦是一场纷争。
“本将不服”
贺世贤双眼一瞪,脸上的刀疤仿佛跳了起来,胡须炸起,如同刺猬
“你的亲兵,全封为御林军,粮饷兵械,应有尽有,有何不服?”
熊延弼冷冷回应
“额就不服”
“想造反?”
一身御赐斗牛服的董如海,手按刀柄,冷冷的说着。
贺世贤扬着脑袋,睥睨斜视,拍拍自己的脖子,意思是“朝这砍”
熊延弼按住董如海按刀的手。
“押下去,关起来,关到他服”
贺世贤被两个大汉脱去将盔,拉出帅营,营前的亲兵们,一阵骚乱。
“啪嗒啪嗒”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两队未带甲胄的军士,已经八字列开,占住帅营门口。
这些军士身穿蓝黑色琵琶领棉服,蓝黑布缠头,个个黝黑精壮,竟是支少数民族部队。
准确说,是毕基卡族,也叫土家族。
他们腰悬短刀,手握着奇怪的长兵,一丈多长的白蜡木,前端锋刃的后部,还带着弯曲的钩刃,如同钩镰枪。而钩镰枪的底部,却是一个厚实的圆铁环。
白杆兵!穿山越岭如履平地,悍不畏死有进无退的白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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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日后,西苑御书房。校哥儿把自己关在屋内,感受自己的无能狂怒。
这是他生气的方式,不迁怒于人、不骂不吼、不摔东西,除非特地做给人看的。
一封奏折,如同一记耳光打在脸上,耳朵嗡嗡作响。
这是方从哲的辞职奏折,说是老病不堪,恳求回乡颐养天年。
校哥儿全错了。
做事要靠小弟、要玩幕后、要平衡、要高深莫测。皇帝不该亲自下场,不下场就不会被打脸。
被打了脸,威严就很难从地上再捡起来。而且大半年来呆木的人设,全毁了。
玩郑智,他还是图样。
按士林规矩,奏折校哥儿弹回了。大臣请辞一般也有三请三辞游戏,考验真辞假辞。
谁知第二封、第三封接踵而至,言辞恳切,简直是摇尾乞怜,求放过。
“怎么回事?”
“这几日,方阁老闭门不出,外头却多有士子聚会,都传着赵南星弹劾方从哲的十宗大罪。都说方首辅尸位素餐、品德败坏、无能误国,连他孙儿的婚事,竟也叫人退了”
这,不是网暴吗?让老怨妇社死?真狠毒。
“然后呢”
骆思恭顾左右而不语。
“魏朝,你们都退下,守在院外,五十步内,不许接近”
“三日前,有个布衣书生暗往方府请见,方府竟然见了。随后,士林议论风向一转,说方从哲退位让贤,有自知之明,还算懂体面。”
“东林人才济济,怎会让一个布衣去谈?”
“臣已经在查了,这个布衣…..背后的人不简单”
骆思恭的手,轻轻在桌上轻划了四下,三横一竖,很好认。
校哥儿后背一冷。
一瞬间,他读懂了前身,读懂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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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消息接踵而至。
魏忠贤传讯,建奴整个冬天都在练兵,也许等不到入秋,开春就会来袭。
各地送往辽东的弩箭火药,都还在路上。菱堡也只在辽阳、沈阳修了几座,冬日,挖不开冻土。
而朝堂上,搁置已久的帝师甄选,又提上了日程
按他们意思,接下来校哥儿将面临密集的经筵,被教做人。对了,这两天还要行冠礼。
皇帝终于十六岁,加冠后就视为成人。这也意味着选秀成婚的日子将近。
无形大网悄悄罩下,校哥儿的往后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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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榆林、米脂。二月春风似剪刀,寒光一闪,射下一根绿丝绦。
夺!!那一箭余威不断,尾羽仍在箭靶上抖动着。
扎着英雄巾的挺拔少年,又拿起一箭,瞄准空中的柳枝。不料,围墙外传来一阵喧闹的锣鼓。这少年气得跺脚,刚要说点什么,一个小小丫鬟急冲冲的跑了进来
“小姐,不好了…….”
那少年一回头,长眉如剑,明眸如星,竟是个英姿飒爽的,美少女。
“小姐被选中了,要进京了”
“我?!”
河南开封府祥符县、苏州府上海县、山西大同、顺天府大兴县、四川成都府绵阳县……..许多人家都接到了喜讯,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想选上或者不想选上,都需要攻略和运作,需要未雨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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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文华殿又被清理得焕然一新,富丽堂皇、礼乐飘飘。
钟罄声响起,阁老、尚书、侍郎们,一干绯衣大员鱼贯而入,左右分列为两个方阵。
当中两张桌子,校哥儿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而对面的桌子,站着今日的经筵主讲官。
除了皇帝,其余人要站完整堂课。因为能站在这里,本身就意味着荣耀。
这可是大明帝国最高端的洗脑现场,经筵。
郑智是妥协的艺术。选帝师,开经筵,校哥儿不能再推脱。
由于帝师与首辅之间的强关联,入选者必须满足太多门槛。
校哥儿得以在纷争中,筛去例如钱探花钱谦益之类的厌人,得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名单。
朱国祚,状元,先皇帝师,阁老,不党
沈?,庶吉士,先皇讲师,阁老,浙党新任龙头
孙承宗,榜眼,东林
梅之焕,探花,中间派,东林好盆友
徐光启,庶吉士,西学掌门人
经筵领衔勋贵,英国公。
开经筵,意味着皇帝接受文人的教育,以他们的方法认知世界,统治世界。
仪式无比隆重,频率也相当紧凑,每十天来一场。
不是每个前辈都受得了这种紧箍咒,便有了在经筵上撒泼的,也有了在经筵上撒币的
但校哥儿只想撒花,不花钱听百家讲坛,不香吗?
今日主讲者孙承宗,身材高大,虬须微霜,打理的清清楚楚。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孙老师声音宏亮,中气十足,挺拔英武,自生威仪。一干红衣学霸中毫不怯场,确实是东林人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