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巨野县东郊约二十里地,有一座徐家庄。
巨野县得名于县北的巨野泽,也就是大野泽,此处为古济水汇聚之处,历为兵家必争之地,盛产战争与英雄。黄帝在此战胜蚩尤,彭越在此起义反秦,黄巢余部在此蛰伏,宋江在这此建立梁山泊基地。
可惜,元末黄河决堤,将大野泽淹没淤平,八百里梁山泊也萎缩成了一座小湖,但这并不妨碍某位宋江粉丝继承梁山好汉的志向。
徐家庄有着高高的院墙,遮挡住了试图向内窥探的视线,却遮不住无数根同时升起的炊烟,若从空中俯瞰,庄院内今日搭起了千百个临时窝棚,如同密密麻麻的军帐,只是歪歪斜斜,不如军帐横平竖直规整有序。
这里来了很多客人。
院墙外的庄道,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涌来,男女老少都有,长衫短褂各不相同,骑马的、推车的、赶着骆驼的,挑着担子的,带着草席、粮食、铁锅的,什么人都有,千奇百怪,见怪不怪。反正只要能通过路口守卫的盘查,能念上几句“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都能来。
当然,多数人衣衫褴褛,发髻凌乱,腿粘泥土,面相愁苦。他们如同丐帮,污衣派是多数,净衣派是少数。而今日从四面八方赶来,都是为了法会,白莲教大乘真人徐鸿儒返乡登坛讲经的大法会。真人以往云游四方,在临县郓城待的时间都比在家乡长,此番做三日大讲,邀来十八路佛首高人,可是盛况空前。
很快,庄园内又搭起了新的窝棚,冒出了新的炊烟,这嘈嘈杂杂的场景,持续到午后的良辰吉时。
“呜~~”
“咚咚咚咚!”
一声法螺响起,接着紧密的一阵锣鼓,巨大的法坛上飘起了黑、白、赤、青、黄五色旗帜,法坛下数万人一起伏拜,迎接真人登坛。
“九天九地动,莲华朵朵来。蒙无世界现,天地又重开。安星悬斗立三才,无生老母八卦排.......”
一队童男童女身着黑、白、赤、青、黄五色麻衣,赤足在前领路,颂起了歌决。
“九天九地动,莲华朵朵来。蒙无世界现,天地又重开。安星悬斗立三才,无生老母八卦排.......”
台下万名信众,一人一块麻布,都跪在其上,一起和声颂歌
歌声中,一名清瘦中年登上了法坛。这人高额隆鼻、凤目长须,穿的白袍分明是僧衣的款式,却绣着八卦,僧不僧,道不道。这就是他们的大乘真人了。
开坛讲经之前,大乘真人举目四望,那以黑、白、赤、青、黄五行颜色区分的台下坐席,并非完全坐满......,他不动声色,轻轻燃上三炷香,朝天礼拜,随后徐徐坐定,缓慢诵经。
“佛面犹如净满月,亦如干日放光明,圆光普照于十方,喜舍慈悲皆具足”
他轻轻吟唱,举止优雅。身着五色的童男童女,走入五方信众之中,和着他的唱颂声,如同他的人肉扩音机。
“佛面犹如净满月,亦如干日放光明,圆光普照于十方,喜舍慈悲皆具足”
今天他要讲的经书,其实是罗教五部六册的《苦功悟道卷》。大乘真人修为高深,别说罗教经书,就算叫他讲老子的《道德经》,他也讲的来。事实上,今岁大年初一,他还邀请了当世四大名僧之一的玉枝禅师来讲了一回《法华经》。
当年跟着师父--闻香教创始人王森修行的时候,秀才出身的徐鸿儒就已开悟,无论信仰什么,国人根本就不关心教义,他们要的只是被保佑而已。保佑吃饱,保佑平安,保佑发财,保佑升官。
师父本是北直隶的一名皮匠,某日突然宣称得道,因为从鹰嘴中救下一只会说人话的狐狸,狐狸咬下狐巴送他,传他异香法术,因而成立了闻香教。别说,师父的异香法术还真灵验,点上香,无论对面是布衣黔首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名门仕女,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要掏钱就掏钱,要解衣就解衣,简直如臂使指。
后来闻香教做大了,分坛分会遍布冀、鲁、赣、晋、豫、秦、川等地,师父又改了个说法,不提灵狐传香了,教名改为东大乘教,本人得道于“太皇天宫”,肉身为古佛转世。由于各地进贡财货越来越多,惊动了官府,师父一度入狱,但花钱消灾逃了出来,很快又攀上了万历皇帝的老丈人永年伯王伟,当众表演了一番神通,就被王家认亲为族人,愈发横行无忌。若不是另一位师弟因分钱不均再次举报,师父依然是皇亲国戚,得道神人。
师父死后,传位幺子王好贤,地盘为北直隶,徐鸿儒回到山东宝地。山东数十年来天灾不断,民生艰难,这种穷人们活得毫无指望的地方,正是结社传教的沃土。用上一些传统手艺,施点米粥、变个戏法、放点“神药”,很容易就能掌控这些人的身心。于是徐鸿儒声名鹊起,影响力堪比唐赛儿,野心远超宋公明。
“妙体本来无所住,通身自在放神光。一切人众,无法可得,欢喜信心,做礼而去!”
一部经书诵完,徐真人合掌施礼,闭目沉思,静默无言。
全场信众,跟着打坐冥想,这是大家都修行过的每日常课。
“老母显灵,真人飞升了!”
台下传来惊呼,那真人端坐的蒲团下,冒出滚滚白烟,连人带着蒲团缓缓升空。
“真人飞升了!”
“啊!真人飞升了!”
那万名信众,涕泪纵横,见这神迹,有人目瞪口呆,有人磕头不止。
“铛!”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罄音,那徐真人飞升不过三尺,又缓缓坐回了原地。
他睁开双眼,流出两道清泪。
“真人如何又不飞升了?!”,“这可如何是好?”
流着泪的真人,缓缓站起,双手按下,示意全场安静。
“方才做礼冥思,本座见着了真空家乡。果然无穷无尽,妙不可言。本座本不欲返,无奈老母对吾言......”
他声音悲戚,语速缓慢,让那些童男童女们,清晰复述给台下的信众
“老母言,当下正是下元甲子芥子劫。天下大荒,人民饥馑,干戈不停,白骨堆山。”
白莲教中所谓三元劫数的上、中、下三元,对应的是过去、现在、将来的三极世界。不论富贵贫贱,若逢末劫之灾,无处可逃,只有入教才能免遭劫难。待到台下传来一片惊呼悲鸣,他才跟着说道
“老母唤吾务必保全信众,又留了十六字真言”
“地龙翻身,岁在壬戌,天日更转,顺天应人。”
“吾参不透何意也,只得先行做法,勉力护佑大家”
信众们还在消化那十六真言,真人的大袖之中,突然飞出许多纸人,纸人们都是一个个力士造型,飘飘飞在空中。
徐真人度起八卦步,掐着时间,突然大喝一声
“疾!”
那些纸人身上突然冒起了火苗,不一会儿就化作了灰烬,而那些五色童男童女们,手捧祭盆,接住这些灰烬,将之恭敬放入坛前一个巨大水缸之中。
“拜谢真人”
五色信众纷纷叩首致谢,待他们抬起头,真人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水缸前自有各种香主、会首、传头、掌经纷纷来领取圣水,分发与信众,一人一口,饮得力士护体,消灾化厄。
一脸悲天悯人的徐真人,此刻回到了徐家大院。身边拥簇着他的,尽是那些“净衣派”,这些人装扮各异,文士、商贾、胥吏、牙人,尽是一些略有社会地位、头脑活络之人,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传弟子,各方坛主。当然,也有许多受邀前来观礼的实力嘉宾。
一重院,堆满了金银财物、绫罗绸缎,一群信众正在忙碌的统计各地送来的贡品。
徐真人满脸愁容,轻轻看了两眼,亮出一只手,以拇指在其余四指指肚子上点算。
“不必计算了,银五十三万八千七百五十六两,粮三十五万石有余”
那负责统筹点算的弟子目瞪口呆,吓得跪在地上磕头
“正是此数,真人果然是神仙啊!”
徐真人摇了摇头.......叹气前行
“大劫将至,为救世人,这钱粮还是不足啊”
二重院中,却都是莺莺燕燕的美貌女子,都着轻纱,曼妙线条若隐若现,含情脉脉望着这些教中精英。
“或是男,或是女,本来不二。都仗着无生老母,一气先天。欢喜姻缘,各自修渡,诸位不必拘泥。”
徐真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弟子嘉宾们都已心猿意马,有人当场就欢喜双修去了,更多的人只是选定对象,约定机缘,且先跟着真人向内行去。
三重院,堆满各种刀戈兵甲,看起来不输于哪个州县武库
“乱世将至,刀兵不祥,老母慈悲,护佑众生平安”
这精良甲器,倒叫好多随行者眼前一亮。
四重院,又有一干童男童女引着大家分席而坐。徐真人却是进入了功房,先行召见了几个心腹弟子。
“法会来人,不如预计,却是为何?”
此刻徐真人终于不再扮演,做回了一个真实的人。
“那小皇帝不知何处弄来了许多粮食,又派出厂卫盯着赈灾,抓了不少贪腐。原先啃食树皮草根、卖儿卖女的那些黔首们,而今又被安抚住了,都回乡春耕去了”
“小皇帝顾不了多久,毕竟辽东、西南、河套都在打仗,待厂卫回转,又会是老样子。山东早已民穷财尽,人心思乱,主公一呼,揭竿而起,无不响应……”
徐真人皱了皱眉头,表示这些他都知道,他真正关心的是......
“运河上的罗教教友,为何来得这么少?”
“官府整顿运河,北直隶正在改善漕民待遇,许多教友都去看了。而胡三、马六两个龙头,说和一家平安镖局在谈大生意,明日才能到此”
一条大运河联通着南北的粮、盐、货运,撑起了百万人的生计,以往各河段的纤夫、力工、船帮、运军在纲首、龙头们的带领下争斗厮杀了百十年,正是罗教的传入,安抚了多余的戾气,平和了各方,形成了新的漕帮,也才有了后世的青帮红帮。
而白莲教、罗教、闻香教、三一教、弘阳教、龙华会........,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分不清楚。徐鸿儒不以闻香教大弟子的身份局限自己,反以“白莲教大乘真人”身份行走江湖,就是为了联合统战。他的统战工作中,运河上的罗教弟子又是重点,虽然这些人没几个钱,但有组织,最能打。
“俺们上应天时,下顺人心,从中而起,取天下如反掌耳。再东连后金,西结蒙古天下事未可知也。”
“那女真使者可在”
“正在等候真人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