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这老头年纪大了,糊涂了,可别听他瞎讲!”站在三人前头的一个瘦高个,回过头来白了那老头一眼:“什么户司当官的!这位胡先生是谨禁司监户府的监官!官职你都闹不明白,瞎说什么呀!”
老头一听,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的辩驳道:“我怎么就闹不明白了?我可是亲眼看见户司那大官儿来探望过这胡老头!”
“呵,户司大官儿来过胡先生家,就代表胡先生是户司的官员了?您还说您不糊涂?”
瘦高个一边嘲笑,一边又往人群里使劲儿挤了挤。花轿已经抬起来了,迎亲的队伍即将启程,他得靠近些才能抢到撒进人堆里的喜糖,沾沾喜气。
被气得半死的老头跺着脚,想开骂又不知如何骂起……幸好慧玉岔开了话,才让他逐渐平静下来。
“老丈,您怎么认得来探望胡先生的,是户司的大官儿啊?”
“我儿子……是锦都最大粮店的掌事,我偶尔会去他的铺子上坐坐。有一回,正巧碰见那大官儿与我家儿子一同从店里出来,我便顺嘴问了一句:这是哪位才俊呀?那大官儿还挺有礼貌,不仅给我行了长寿礼,还请我喝了锦都达官贵人才喝得起的玉春!”
“老丈可知这大官儿姓什么?”
“这……我可就记不清了!不过那玉春确实不错……”老头摇摇头,只是捋着胡子回味着当日的茶香。
这时,那瘦高个已经从人群中又挤了出来,两只手上都抓了不少糖。
“来,来!吃喜糖!”他把手里的糖塞了几颗给慧玉和齐川,又塞了几颗给那老头:“也给您几颗!吃点喜糖,去去晦气!”
“去晦气?”慧玉剥出一块来扔进嘴里,继续问道。
“是啊!小姑娘,你不知道,自从半月前这渡口淹死了人,这周围的住户就没消停过!先是李家还没来得及补的破渔网不见了,找了好几天没找着,结果跟尸体缠在一块儿被捞了起来!接着是这老头等儿子回家时,在自家门口撞见了黑无常锁魂!最惨的就是我!河堤上踩着一根火筷子,害我摔了一大跤,差点摔进长平河。”
“惨什么惨?你那是活该!”老头仔细的将喜糖收进腰袋,也白回了那瘦高个一眼:“都卫府明令禁止不得在长平河私钓,你非不听!大半夜偷偷摸摸下河堤……不摔你摔谁?”
“嘿,你这老头……”瘦高个不高兴了,伸手就去抢他的腰袋:“把喜糖还我!”
慧玉见状,赶紧给齐川使了个眼色,一同拉开二人:“别、别、别!这位大哥,都是街坊,何必呢?喜糖我这还有!您说得对,确实得去去晦气!”
“哼!我也是看在你这漂亮小姑娘的面子上才不与他计较!”高个子收了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那老头也是个倔脾气,提起长衫下摆就跟着追了过去:“臭小子!我今天非去你家跟你爹娘好好说道说道!你这一天不学无术的没个正形……”
齐川看看他俩的背影,又看看早已散去的人群,回头问慧玉:“阿姐,咱们还需要继续打听吗?”
“当然。”慧玉双手一背,学着那瘦高个的姿态走了起来:“还不知道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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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户府卷馆值守的卞沧临,才拿起桌案上刚呈送过来的户司半月以来的税金记册和地籍名录,就听见门外一阵喧哗。
没一会儿,就见另一位监户府监官杨之为端着糕点茶水,谄媚的笑着站到他面前:“下臣杨之为见过太子殿下!”
“杨监官不必多礼!我今日是来替值的,同你一样,也只是监户府的监官而已。”卞沧临看不惯他那样,干脆别过脸去继续查看手里的记册名录。
“这如何使得!殿下不辞辛苦前来替值,杨之为深表感激!”杨之为笑盈盈的将手里的茶盘放到一旁的茶点小桌上,先是行了一记大礼,随后又从小桌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折扇,走到卞沧临身边替他打起扇子来。
后背一阵清凉的卞沧临忍下胸口涌起火气,推了推桌案上其中一摞有一盏灯那么高的记册和名录,皮笑肉不笑的明示道:“杨监官还是做监官该做的事吧。”说完便把身体侧转,懒得看他。
“是!”
然而这扇子扇来的风依旧未停。半晌之后,卞沧临忍不住回过头去瞧……嚯,没想到这杨之为也是厉害,居然在左手持续打扇的同时,右手还能翻阅、勾画文书……
卞沧临又仔细的观察了他好一阵,而后无奈的替他拿掉手里的折扇,诚恳的说:“杨监官……真不用!”
杨之为先是一愣,盯着卞沧临的双眼看了半天……突然面色一转,收起那副谄媚的嘴脸,真诚的对他行了拜礼:“传闻殿下行事霸道专权,高傲自负,下臣还以为殿下与前任谨禁司少辅是同一类人!殿下……杨之为误信传言,还望殿下恕罪!”
“哦?我还以为我在坊间的形象应该是机敏睿智、能言善辩,何时变成霸道专权、高傲自负了?”卞沧临笑了起来,干脆放下手里的名录同杨之为闲聊起来。
“坊间的传闻……臣听得少,记不住。倒是这青袍官员之间的传言,时常灌耳!特别是殿下监国期间裁撤了谨禁司少首和少辅位之后!”
“那件事……做法确实是自负了,以至于谨禁司内各府长时间群龙无首,各自为政……”
“就凭殿下这一句自省,杨之为心悦诚服!”
杨之为一面说着,一面竟然准备下跪行大礼!卞沧临见状赶紧拦下。
“杨监官不必如此!我一早便说了,今日我只是监官,不是太子!……说起来,你们监户府如今只有两位监官,平日里岂不是忙得家都回不了?”
“回殿下,我确实鲜少回家,不过……那也是因为我妻子远在老家照顾父母,没有随我入都城。胡监官早年便举家迁入了锦都,所以……他倒是每日无论多晚,都会坚持归家去。”
“果然……我第一次见胡监官时,便觉得他面善。”
“其实胡监官也不容易,他夫人患有头风,这两年愈发严重……他的俸禄几乎都用在了给夫人治病上!一个月前我还听见他在发愁他女儿的嫁妆……也不知后来凑够了没有。”
“我听说他亲家是曲川的大户,专司贡酒,两家人有三四代的交情,所以才定的这娃娃亲……应该不会太在意嫁妆这点小事吧!”
“说是如此,可胡监官向来清高孤傲,怕是更会心存芥蒂吧!……也不知今日这亲……他送得可还顺利……!”
“看这天,风和日丽,万里晴空!定是顺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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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处理完手上的户司呈报,外面的天已经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卞沧临揉了揉酸疼的肩颈,又看了眼旁边趴在桌案上睡着的杨之为和他身旁堆成了几座山的卷册……伸出手去,从那堆卷册中随便抽出一份来仔细查阅……不禁在心中赞叹!这杨之为经手的呈报,不仅比他手上的多,还比他做得细,做得快。
等卞沧临轻手轻脚的把桌案上的所有卷册装入专制的木箱,丑时的更鼓已经响起。
刚出谨禁司,他就看见莫慎行驾着一辆马车正等在大门外。
“殿下!”莫慎行一见他出来,便赶紧凑到他跟前去,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楚伴读……一直等着您呢!”
“这么晚了,你不送她回去歇息,还带到这里来等什么?”卞沧临一边数落,一边着急的上了车。
马车里,慧玉揭开特意为他准备的食盒,将里面的点心摆到了车内的小桌上:“殿下别怪莫侍卫,是我求他带我来寻你的!我今日去了葫芦渡,不跟你说说可睡不着!”
卞沧临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先挑了块云枣糕塞进她的嘴里,然后才给自己选了块果子酥吃了起来:“不是让慎行跟你说,明日我再陪你一同去吗?”
“你抽不出时间陪我,我便什么也做不了了?”慧玉不满的反驳:“殿下,楚琰可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这点走走路,问问人的小事,何须您陪着?”
“知道!你可是敢穿一身破衣扮乞丐的楚大伴读!”他忍不住调侃,却招来慧玉一阵白眼。
“说正经的。殿下,今日我去葫芦渡寻到了第一个发现小二尸体的人。那是位妇人,夫家姓秦,娘家姓卢,两亲家世代都住在葫芦渡旁,邻人都叫她秦卢氏。那日清晨,她是去渡口洗衣的,结果衣服还没下水,就瞧见水里飘着一件衣裳。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哪家邻居洗衣不慎掉进水里了的,刚想下水去捡就发现其实是穿着衣服的人。据这秦卢氏讲,那几日葫芦渡风平浪静,以她的经验,如果是当夜落的水,那人落水处应该离渡口不远。所以我便沿着渡口和堤岸一路走了二三里,在上游堤岸旁的一处林子边发现了几棵折断的树苗。”慧玉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摸出几节被棉布裹好的断枝:“这几节上……有血迹。我拿回家去让大黄闻了闻,可以确认,是人血。”
“……我明日让慎言再去那林子好好查查。”卞沧临接下并收好那几节断枝,抬起头时正巧看见她捂着嘴打哈欠,心疼的数落:“赶紧回欢居去!看看你那眼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谁揍了个乌眼青!”
慧玉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实在是没精神再与他斗嘴,只好乖巧的靠在车窗上闭眼。
卞沧临见状,挤到她身边去,将她拍了两把拍醒,见她睁开眼就又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然后别过脸去。
慧玉失笑,侧身靠了上去……这男人的肩很宽,宽得足以让她安心。她想起母亲……母亲曾说,她最喜欢外祖家乡荷畔的大槐冠。那大槐冠有数百年的树龄,盛夏时郁郁葱葱,严寒时郁郁苍苍,每每站在树下,总有一种被守护的幸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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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慧玉,卞沧临也懒得再回宫去,直接转道去了十里归居。
第二日清晨,他还没睡够,就被褚苍洝一声又一声的兄长给闹起了床。
“一早便听说兄长昨晚是睡在这儿的,我便赶紧把二哥也叫来了!”褚苍洝得意得插根尾巴都能甩上天的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卞沧临一脸的不悦。
跟着进屋的褚苍浔,坐到一旁悠哉的喝着侍从才端进来的热茶,看着一声不吭的大黑脸兄长穿上鞋,撸起袖子开始揍人。
“你知道我昨夜多晚才得睡吗?一大早上你就闹腾!还把你二哥叫来一起闹腾!”
“哎呦!兄长!你轻点儿!我这才受了伤!”褚苍洝揉了揉胳膊,苦着脸哀嚎。
卞沧临停下手,拉开他的衣袖检查起来:“怎么伤的?”
只见褚苍洝那衣袖下的胳膊裹着棉布,布上还渗着血丝。
“他赤手空拳的去追那白五拳,结果别人手里却握着刀子。所以……自然而然就伤到了!”褚苍浔故意抢过弟弟的话来解释。
果然……褚苍洝脑门又挨了一记弹指。
“哎呦!兄长……”他叫得更哀怨了。
“你现在都厉害到逮恶徒不带人手了?”
“带了!”这回褚苍洝可不敢再让褚苍浔截过话去,“只不过那白五拳太滑头,几处巷子乱窜,差点连我都甩掉了。”
“一早我便告诉过你,这种人很难缠,务必要做足准备!你倒好,连武器都不带!平时那脑子都用来装汤了吗?”卞沧临虽然嘴上责骂着,但还是担心的检查了一下伤口,又帮着重新上了药。
“兄长,放心吧!皮肉伤而已!”褚苍洝甩开胳膊轮了个圈:“看!胳膊好着呢!”
“皮肉伤就不是伤了?”卞沧临白了他一眼,收好药箱,“把那白五拳关到蔡一户的对门,先关个三日。让人听个声儿,三日后再来审。”
“行!我先去安排!”褚苍洝屁颠屁颠的窜了出去。
褚苍浔乐子看够了,这才招来侍女摆上满桌的早膳。
“兄长昨日在监户府如何?”
“一直忙到半夜!……那个叫杨之为的监官……查查底,如果没有问题,便收进名单中。”
“杨之为?”
“嗯!这人,有些本事!不仅能一目十行,做事也条理清晰!合适!”
“好。那我一会儿便叫人去查。”
“对了!我昨日还从杨之为那听到些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青袍官员间传我的闲话!”卞沧临神秘兮兮的笑起来。
“什么闲话如此好笑?”
“说我霸道专权、高傲自负!”
褚苍浔斜眼看了看自家大哥,低声说:“还是对了一半的!”
卞沧临啧了一声,继续说道:“从我裁掉谨禁司首、辅位起,择冕司便开始活动了!虽说那个姓汪的他们其实早就想换掉……不然也不会主动给我递折子!只是没想到我会做得如此之绝吧!”
“慎言已经拿到名单了?”
“嗯,最先开始活动的那批青袍,基本都摸清楚了。”
“子阳茂和陈醒大概想不到吧……你为了挖出他们在犄角旮旯里摆的卒子,宁愿挨一顿过水鞭……”
“这帮人不清出来,将来的督行院就别想干干净净!对了,你的科考准备得如何了?”
“兄长就放宽心吧!”
“父亲把谨禁司少辅的位置空出来,是想留给你。你可知道?”
“听你上次说起便知道了。不过……兄长你的安排……?”
“先按父亲说的办吧!要想设立督行院……现在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