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玉融已经三天了,我还没有完全习惯。
这里的晨起时间是五点,有时候天还没亮透,就能听见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忙碌着,我自然也没理由多睡。
出院子散步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人也是怪得很,没有什么组织,只是默默自觉做着各自的早课。
有的人推手,有的人练剑,有的人焚香,有的人烹茶。
可明明都年纪不大的样子,倒是活得挺养生的。
我也没什么好干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好意思在别人的园子里开嗓。
因为玉融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静。
我几乎找不到比这里更静的地方了,人们说话做事,也都是轻声细语的,用一些手势和眼神代替大声的高喝。
瑺缙叮嘱我务必要自在些,因为我值得被礼遇,他不在的时候想吃什么,就告诉身边人,自然有人去买。
我突然觉得老鬼也挺不容易的,这么些人,远近亲疏都得照应。
闲来无事,我拿了把扫帚,扫起了我自己的小院子。
站在这里,仰头看着被房檐勾画过的天空出神,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耳后传来:
“想什么呢!”
瑺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早熟的孩子,但转过身来看见他,就又是那副顶天立地的样子了。
“你吓我一跳!”
我懊恼的叹了口气,坐在院里的石椅上。
“手怎么样?”
我看了眼他依旧吊在胸前的胳膊。
“还就那样,今天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
瑺缙也坐下说。
“都住一个院里,你不就在前边住着,还什么看不看的。”
我无语的说。
“不过我确实正无聊呢,有事情想问你。”
好不容易薅住有时间的瑺缙,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学的。
“感情我就是给你解闷的?问吧,我的钱大小姐。”
瑺缙笑的有点好看。
“我想听你讲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吹的那个乐器。”
瑺缙显然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稍微愣了愣。
“我也只是好奇,不方便说的话,不用勉强。”
我连忙摆手说。
“这有什么,只不过年头有些久了,我在想要怎么才能说清楚。”
瑺缙倒是大大方方的从衣兜里摸出来那个淡绿色的管子。
“这个东西叫玉律,是我爷爷点名传给我的。”
瑺缙说着递到我手里,玉管冰冰凉凉,上边雕刻的云纹入刀不深,但是很显样。
三寸见长,没有多余的孔,无法装饰环佩,属于单管。
居然是这么简单的乐器?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吹的小调变化还挺多的,没想到玉律居然这么简练。”
我又小心的递还给他,这玩意儿光秃秃的,他就不怕掉地上给碎了?
瑺缙似乎是看出来了我的心思,笑着说:
“这东西要是像你担心它那么担心自己,它估计早就留不到今天了,保管之人精心诚意,自然就能留存千年。”
这句话听起来平平无奇,但是却说到了我的心坎上,其实我们这些传人又何尝不是在保管祖先留下的宝物呢?
重在精心诚意,自然就能留存千年。
瑺缙接着说:
“上次我吹的那个,听起来是个俏皮曲,实际上也有一些小技巧,通过调节口腔气流产生共鸣,这个属于独门绝技哈哈,其实我会的乐器不止这个,但因为它小,又有特殊寓意,所以总随身带着。”
“你刚才说到你爷爷,可是玉字门不都是……”
“短命鬼?”
瑺缙抬眉看着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我当然知道,逗你玩呢。我说的爷爷是我姥爷,我也管他叫爷爷,我母亲姓杨,非常精通古音技,主要是笙,但是比我姥爷还差点,我姥爷会的可多了。”
瑺缙告诉过我,他的母亲在他出生的时候去世了。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的母亲是个普通人。”
“你还真别说,原本说亲的给我爹说的老婆就是个普通人,甭提吹笙了,五音都不全。我爹没看上,听说我母亲是他从别人那抢来的,那户人家下了婚书,但还没娶没过门,被我爹给捷足先登了。”
“如此一来,你这个老舅的确名副其实,生你的门槛是比别人要高些。”
“像我父母这样强强联合的例子,在家族中还有很多,这并不稀奇,毕竟一些绝技要想不流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另一个绝技的传人结合,这样大家异体同心,才都能够流传下去。”
这话说的没错,我想起我自己家族的经历,因为祖上的传人和普通人结婚,一开始还好,越往后的后代就对非遗越来越不感兴趣,我的长辈有很多孩子,却也只有一个最小的九叔愿意去学习古籍和道乐。
我父亲更是入世的芸芸众生其中之一,他心中愧疚却也无可奈何——他没有那个慧根。
我不知道九叔具体是被家族中的哪个长辈领进门的,其实从上一代开始,钱家的传人就已经非常稀薄神秘。
现在的诱惑太多了,不挣钱的事情几乎没有人愿意去干。
九叔没有透露过他的启蒙恩师是谁,但我猜那一定也是一个有着大智的人。
虽然常家的一些规矩很严苛古板,但有一点还是值得肯定,那就是他们在最大限度上的保护了自己的技艺和自己的传人,是纯正且能够持续发展的。
见我不说话,瑺缙接着讲述说:
“我母亲的家族在古时候确实属于正统流派,低调显赫。这个玉律是皇帝御赐,还专门下了封赠诰命,不得有失。”
“如此一来,这个东西确实不太可能交给你父亲,传给你才是最合适的。不过我第一次来时就感受到了你说的低调,玉融这园子很妙,总觉得有股力气收着,一般人不都想要光耀门楣,玉融偏偏是很简素的。”
我顺带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是我要求的,常氏是个大家族,我的一些亲戚并不是都住在玉融,所以老鬼才会说出在这里我最大这种话。虽然我辈分大,但堂兄姊弟之间也不是人人都服我,还是低调些好。可能是遗传了我母亲吧,听别人说她是个非常清丽典雅的人,要是按我爹的性子,估计是怎么排场怎么来。”
“这里住的还不是常家所有的人啊?”
我可太吃惊了。
“常家会安排有特别技艺,门类相通的后人居住在一起,方便精进交流。你看见的那些人里面也有会道乐的,只不过他们会的我会,他们不会的,我也会。”
“知道啦,说到底还是你最厉害了。”
我适时夸了一下,瑺缙很受用的样子。
“那当然了,常氏一脉,古已有之,音括四海。现今的人里,我可是这里边最纯的。”
“再给我吹一曲吧,什么都行。”
我请求他说。
瑺缙笑了下没有说话,而是把玉律放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