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到,我就去找你。”
“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
顾臣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梧泱市的。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晚上。
今天是初春的第一天,顾臣已在昨日向老胡请了婚假,因为年龄也不算小了,从边境到国中地区又远的很,所以假期也能得的稍多一点,足足五天。再多他就不答应了。
没成想当天傍晚竟会突发雪灾抢险的紧急任务,他定然是选择先救灾后团圆,但世事总不肯事事顺遂,他最好的兄弟慕洲,为了救人永远留在了昨夜的那场暴风雪里。而自己只能等到宵禁,才得以溜进地下的缅怀室,守着他的遗体喝的酩酊大醉,最后蜷在角落里睡了一整夜。以至于现在还是懵的。
他不是第一次违纪饮酒了,每回有伙伴牺牲,他都会这么干。每次酒醒,也都不免得他们胡总参谋一顿数落。这回除外。
尽管他隐约记得,自己甚至在今早离开时还曾与他撞个正着,也许是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和口罩起了作用,或者是在胡乘风的认识里,自己那时早已登上了启程的大巴。
但不管原因如何,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儿。
“幸好。”顾臣纠结着,心里有些苦涩。兄弟为国捐躯,他却在庆幸今早的断片,没有让他忘记自己要“赶着进城”结婚?
他决定,将原本五天的假期,缩短成三日。以求早些赶回,参加兄弟的立碑仪式。
驻边身死的将士,不论能否找回遗体,无论家属是否接回,都会在边疆的特殊墓园里留下名字。那儿是他们的先辈无意间寻得的,离雪山和基地都挺远,但胜在清净,不会一年到头,都只有隆冬和初春两种时节。
顾臣不知道向熙在梧泱市的具体住所,想用手机给她发条短信却发现:电话没带?
看来断片在这儿了!走的太急,竟然忘记去考勤处告假,领回自己的通讯设备。
顾臣自己将浑身的口袋又翻了个遍,将全部现钱拿出来点了点:两张十元纸币,一张五元纸币,和仅有的枚一元硬币。
顾臣的第一站,必须要去梧泱市公安厅。如今时间已过正午,他还没向她报平安,也看不到对方的邮件。不知道向熙有没有很担心。
他叹了口气。以如今的物价,只能坐公交车了。
但坐几路最方便?又是个问题。
顾臣想找个路人问问,却发现周围的人全部行色匆匆,压根儿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我长得这么吓人吗?”当顾臣看见,原本正在闲逛的老太太,在路过自己的瞬间成为“暴走”团成员不免嘴角微抽。
他一不是鬼怪,二不是瘟神,跑什么?
边走边问好几条街,大家都是一样的反应,顾臣只好心累的作罢。好在下个路口,他就找到了能够直达警署的班次。
Z13号公交很快就来了。因为是工作日的午后,所以还有不少空的位置。
顾臣寻了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他觉得那里安静。
目前坐在他周围的人不多。右前方距他两排的座位上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脚边还放着挂着“促销”贴纸的几袋子鸡蛋,不知道是从哪个药店抢来的;坐在最右侧的是个年轻人,很潮流的打扮,与他同排。
除此之外,这辆公交的后半段车厢内,就再没人了。
新到一站,刚上车的一对母女,坐到了他正前排的位置。那孩子不大,六七岁左右的样子,像是个乖巧的。
但貌似是因为生病了还是其他缘故,即使是在乱穿衣的春季,也断不会有人再穿棉服。小孩的母亲已经是很负责了,给姑娘穿的是毛衣套衬衫这样的打扮。孩子却是从上车开始便嚷嚷着冷。
她的母亲不明缘由,在接连确认司机并没有打开空调后彻底没了主意,只好带着孩子坐到最前面的位置。
那里没人开窗,太阳也总是能晒得到。左右她们就只待四站。
怀里的孩子渐渐安稳下来,最后甚至打起了瞌睡。那母亲没了脾气,转身冲后座的其余两位乘客再次表达了歉意。
这段小插曲,也算彻底过去。没有人在意。
公交车摇摇晃晃的行驶,走的缓慢。顾臣看了眼上车门口的电子挂钟。14:47
照着这个速度,到目的地估计最少还有两个多小时。
太慢了,但别无办法。
顾臣按下心头没由来的烦躁,将视线投向窗外,酒醉后的朦胧很快再次席卷头脑,没过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
“还好,没过站。”顾臣险些睡过,但好在他动作迅速,在公交将要关门的刹那,箭步冲了出来。
进了警局大楼,顾臣很是奇怪,自己这一路上有些过于顺利了。陌生人员进出,值班的人问都不问的吗?
他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想要将身上的衣物稍作整理,却看到自己还穿着的军装!
“想来是这番缘由了。”顾臣哑然失笑。扭头去找平面引导图,查看局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综合大厅的指引图旁边,还摆着个三层的花架。虽然都在角落,但不失美观。应该是警署里的自己人养来解闷的。
但现在这个时候,没几盆能开出花来的就是。顾臣收回视线,转身上楼。
日头正好,不偏不倚能照到已然郁葱的花架。第二层的角落,紫色的桔梗娇艳欲滴,很是好看。
那是很多年前,韩翊姩送的那盆,年岁不小了。顾臣曾见过的,在向熙朋友圈。
……
顾臣发现向熙不在办公室,里面空荡荡的,连个进门询问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人,都没有。他只好坐在会客沙发上等着,时不时的站起来在屋里边逛边看。
正对房门的五斗柜上,摆着他的照片。什么时候被她偷拍的,顾臣不知道。
时间很快就来到下午五点,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少。非当日的值班人员,快下班了。
顾臣皱着眉头站起来,无所事事的围着屋子转。‘她不会今日告假了吧?’
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赶紧出门找人确认一番。却好巧不巧的听见了门口经过之人的谈话:
“话说,明日向局就要带队出征了。希望这次霖县的山洪,能尽早控制住,不然受苦的,还是当地的老百姓。”
“咱向局都参与多少次指挥了?哪次不是得胜凯旋?你个小趴菜,少操心!”
“你特喵的说谁小趴菜……”
顾臣浑身僵硬,近期向熙没告诉自己,她要去抗洪啊?而且往年的霖县洪灾都在夏季,这次竟然提早了这么多?
他有些失落。看来这次他计划的盛大婚礼,是办不成了。必须要赶紧找到向熙,如果即刻出发,也许还能赶在民政局关门前把婚结成。怕就怕她已暂时放弃这个打算。
“你们两个不去准备,在我门口聊什么八卦?最近很清闲?”
熟悉的声音将顾臣的思绪拉回来。门已经被“啪嗒”一声拉开了,向熙和他的目光对上。她很平静,就是往常的神采,但似乎多了些别的意味。
向熙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带着笑意沉声道:“我回来了,抱歉今天让你等了这么久。”
顾臣难掩激动的摇头。向熙一直知道自己在等他?他刚想开口,又听见那人自顾自的道:“不赶趟了……”
顾臣认为,她口中的来不及是指未办的婚礼,但显然向熙不是这番意思。
“陪我去取婚纱吧。”今日的向熙像是格外的疲倦,她瞟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气象局预报说今日有雨。
顾臣尊重她的意见,絮絮叨叨的随她出门。任由向熙的车驶向偏僻的郊区,那里竟然真的有一家定制店。
至于他的唠叨为何时常得不到回答,顾臣自然的将其归咎于:还在生他的闷气?
……
“您好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位置虽然很偏,但店员也受过专业的训练。
向熙将店里的人看了个遍,“Lider不在吗?”原来刚刚是在寻那个以往负责她的店员,看样子,向熙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了。
“熙姐!”从休息室跑出一位青年,大概率就是向熙口中的Lider。“你怎么每次都选择我偷懒的时候过来?”
他打着哈哈,听不出埋怨的意思,脸上的笑容倒是蛮大。向熙依旧没多余的表情,“我来取半月前定的婚纱。”
“你什么时候定的?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这种事情应该我来准备……啊?”顾臣还是懵圈的状态,但当他看见Lider拿到向熙面前展示的礼服,更不理解了。
没有裙摆的短款设计,款式跟运动服有的一拼。顾臣甚至能够肯定,向熙能穿着它参加平日的训练任务。
然而,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早已付过钱的向熙直接将婚纱换了上去,但顾臣此时还穿着军装,也许对方觉得这样的搭配还不错,所以没有再买西装的打算。
向熙的车并未驶回市区,而是通向更加偏远的地方。顾臣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询问了好多遍依旧无果,有些莫名的憋屈且无奈。
路程愈发颠簸,终点也随之揭晓。向熙竟然驱车到了山上的墓地?!
“你来这儿做什么?!”顾臣惊呼出声,紧皱着眉头想拉住向熙问个清楚,伸出去的手却捞了个空。
更奇怪了。
向熙跟她的那些朋友家境不同,双亲尚且在世甚至身体硬朗,过世的祖辈亲属也都是安葬在睐县老家。
既然这样,她来这儿究竟要悼念谁?
顾臣猜不出,眼看向熙已经提着挎包走远,他唯有追上去。
五块方糕,三块桃酥,两瓶老君白以及……一捧小雏菊?
向熙从背包里掏出很多东西,专心的将他们摆在墓碑前。
天阴的更严重了,暗到一心想看清墓主的顾臣,将向熙掉落的那滴眼泪彻底忽略。
“先夫……顾臣?”
顾臣的大脑瞬间宕机。他呆愣在原地。
‘1995年12月1日-2030年2月3日 新年’
……
这年的春节,带来了初春的好消息,却也带走了,那个扬言要在初春娶她的人。
横切天空的闪电,将向熙挎包中带着的相框照的反光。是原本摆在门廊的那个,顾臣不记得,她是何时拿走的。
记忆从四面八方涌入脑袋,他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原来,那日不是他对着慕洲喝了一夜的酒,而是慕洲守着自己,哭着唠叨了一晚上。
那个因为救灾离开的人,从来都不是他的副官慕洲……
“罢了。”顾臣无力改变。这不是梦了。
“到头来,我早就没有春天了……”
……
向熙发现,自己放在碑前的雏菊随风轻轻晃了晃。
马上就要落雨了,但她还不想走。口袋里的电话适时地响铃。
她看了眼备注,收拾了下情绪,苦笑着开口:“不回。有事?”
“我们在你包里放了雨伞。”韩翊姩陈述着,她依然是如此的心细且敏感。
向熙笑的更无奈了。她的这群朋友,有时候未免过于冷血。
她们不会去催促,更讨厌做表面上的宽慰。她们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个资格去规劝别人看开。所以,默不作声的、偷偷的,塞给准备淋雨回家的人一把伞,才不失为最好的选择。
“给你留门。”那头的人说完,便自行扣断了通话。
与心爱之人的重逢,是暴雨山洪都不能阻挡的。韩翊姩经历过,便懂得。
向熙不出所料的从背包里翻出雨伞,抬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刚想把它掏出来却猛的发现天……好像要放晴了?
愣愣的盯着眼前的石碑,她狐疑失笑:“翊姩的醋你也要吃?”
像是为了附和自己,雏菊又摇曳起来。
向熙却笑不出来了。她注视着面前戎装的“少年”。入伍多年的顾臣和沈宜陌一个毛病,基本没留下什么照片。
手机被狠狠的攥了攥,向熙缓缓点开那个已然注销的Id。
‘春天结束了。我,不想再等了。
——2030年5月5日 立夏.’
一纸象征着婚姻关系的协议,被拍照发送,却是显示对方已无法接收。
Z国的协议结婚虽然不受法律保护,但同样具有法律效力。
右下角,向熙已经署名。但需要男方签字的位置,却是从以往的信件剪下粘贴的。
向熙重重的叹息着,将这个账号移出了自己的置顶。
雨伞被扔回包里,压在了她的抗洪申请上。写着婚姻状况的那栏,她这次填的……是丧偶。
“再见,我的……新婚丈夫。”
又是一阵舒爽的微风拂过,伴着几声清脆的鸟鸣。黑白照上的人笑意更浓了。
他目送着,她的暂时离开。
他,将换一种方式,永远存在。
……
‘我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我心爱的女孩,总是光彩照人;总是记挂吾安;总是盼望,将会与我在初春相见的那天。’
‘然而,春岁尽了。我却食言了。’
‘于是我向上天请愿:希望在今后的每个初春,都能与她,再次重逢。’
‘我叫顾臣,顾国的顾,忠臣的臣;’
‘她叫向熙,向阳的向,熙攘的熙。’
今生与你相遇相知的代价,也许就是明明相爱,却终究不能相守到老。
……
她是他的白月光,也是朱砂痣;
他是她的心头血,亦是命中劫。
而我们所能做的,也仅剩下致敬前人,珍惜来人,以及……祝福后人。
……
“也许,等下个春天到了,离开的人,就回来了。”
——春岁尽(熙臣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