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生急了,扯住李东生的袖子往一旁拉,“我看过这人,他虽然腿瘸,但手艺是真的行!咱厂机械零件的活儿,讲究的是脑子和手上的活,腿重要吗?再说了,哥,你不是一向信这句话么?”
“什么话?”
李东生抿了口烟。
“老马识途,瘸子聪明。”李秋生语气得意。
李东生给呛得一哆嗦,斜眼瞟了他一下:“秋生啊,捡句话能让人信的行不?”
但话里虽满是嫌弃,语气倒宽松不少。
毕竟厂里最近用人荒,能干活的都金贵,少一句刻薄总算是把话权衡了。
他最后摆摆手:“行吧,这几天先看着点,有啥异常,第一时间告诉我。”
分配工作的时候,李东生站在厂房中心,由值班的老工人负责把新人一个个带到各自岗位上。
拄拐的瘸子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大家偷偷交头接耳。
直到李秋生大声吆喝了一句:“都闭嘴!还干不干活了?!”
瘸子倒是一派坦然,像没听见那些议论似的,低头扶着腋下的木拐,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属于他的台位。
他的动作缓慢,但不凌乱,倒显得颇有几分条理和尚未显露的“稳劲儿”。
连李东生也不得不暗暗点头:“好像的确能干。可这‘能干’的劲儿,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
中午工休的时候,厂房外的阴风渐息,逐渐有阳光刺破云层洒下来。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窝在角落摆龙门阵,腿脚抬得高高的,吃着从家带来的干馍或一勺子泡饭。
这高强度活计里,休息就是生命,谁也不愿浪费一口喘息的时间。
在厂房东侧的机床堆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名瘸腿男子正蹲坐在钢梁下,手里捏着个指甲盖大小的面包疙瘩,却并没有吃。
他将目光四下游移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旧得泛黄的手稿——上头的封皮已经磨破,露出里层的褐纸。
他翻开手稿,用断了一截的铅笔快速摩挲出几道线条。
透过缝隙,他微不可察地观察厂房的内部结构。
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带着某种贪婪的计算,全身散发出一股冷硬的气息。
瘸子画得极快,手指的灵活程度与他瘸拐的身形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仿佛早已熟稔于这种细致的绘画工作。
画到厂房中央几组极其重要的精密机械时,他嘴角扯出一抹令人心悸的阴笑。
“真是个好地方……”
瘸子低声喃喃,像是在跟谁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上头交代得也不算难,只要这些细节到手了,啧,后面的动作……”
……
他的声音低得近似蚊鸣,却极刺耳。
天刚晴,空气里还夹着几分雨后湿气,可太阳一露脸,厂房周围的地面又开始冒热气。
工人们一边擦汗一边继续敲锤拧螺、做衣服。
耳边伴随着轮轴转动的咔哒声,谁也没心思多说闲话。
可越靠近中午,那股热气真是让人直发怵。
果不其然,到了午饭前,喇叭里传来了李春花一嗓子中气十足的喊声:“伙计们都出来!福利到了!”
工人们闷着头盯着手里的活儿,谁都不敢先丢下工具——毕竟“福利”这种事不能抢太快,否则落到李东生耳朵里,怕又得被敲几句“屁股靠不上条凳的家伙”。
但等看见早已有人乐呵呵地搬着大筐木板箱走进厂院,整个厂房里终于炸开了锅。
“扎啤啊?解暑饮料?”
有人忍不住抹着汗嘀咕。
“没听见刚才说了是冰棍!”
值班的门卫脖子上一团布满机油的抹布吊着,一张嘴喷得上头人还真没心思骂。
果然,那几个木板箱子打开,一阵带着凉气的雾就散了开来。
“红豆!”有人指着半裸露的冰棍乐开了花。“今年可真舍得,那玩意稀得很啊。”
七月天,端着一根冰棍可比发奖金都实在!
李春花指挥着人围成一圈,每人领一根,轮到调皮的,避不了就挨她戳一句“快滚,别蹭两根。”
拿到的人立马封住嘴开始吸冰气。
“春花姐,你这肚子,又大了点儿啊?”
一个年轻小伙子接过冰棍,挤眉弄眼地调侃道。
六十年代的避孕措施不太普及,厂里的小媳妇儿们隔三差五就揣一个,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李春花脸一红,作势要打:“小兔崽子,胡咧咧啥呢!姐这是吃胖了!”
可话还没说完,一阵恶心涌上来,“呕——”她捂着嘴干呕起来。
这下子,厂里炸开了锅。
“哎呦,春花姐,这是又有了啊!”
“王大壮,又要当爹啦!这次得请客啊!”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连带着厂房里机器的轰鸣声都热闹了几分。
王大壮此时却像个小媳妇似的,红着脸躲在人群后面。
李春花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瞪了一眼众人:“都赶紧吃你们的冰棍!再瞎咧咧,扣你们工分!”
众人这才消停下来,纷纷撕开包装纸,迫不及待地啃起了冰棍。
七月的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
尤其是刚下了雨。
这根冰棍简直是救命的稻草。
可有些人不识好歹——李秋生很快注意到角落里的那位拄拐瘸子,他手捧着分到的一根糖块儿,一脸像个碰见炸药包的怂样。
“喂,是糖,不是炸药,你还捏着干啥?”
瘸子一缩脖子:“我不能沾水……”
“你大中午跟老子装疯卖傻?”身边人开始跟着笑。
瘸子的视线扫过,有些不自在。
“你是怕冷?”
王大壮忍不住盯人瞧。
瘸子好半天才点了点头,算是确定了王大壮的询问。
一旁李春花和金花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嘟囔。
“还真是个怪人呢……”
倒是李秋生还没当一回事,只是笑着说:“一开始他档案上不就写了么,老生病!”
“人家怕冷是正常的吧!”
李东生想了想,也点点头说:“是啊,人家毕竟身体不方便,咱们也不要盯着人家问了!”
太阳渐渐西斜,厂房里的温度也慢慢降了下来。
工人们吃完冰棍,又开始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