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小夭收到相柳传来的消息，他们已经从巴陵撤回清水镇。小夭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睡个整觉。
小夭又陆陆续续听说，因为北地的妖族都是小股作乱，只劫掠货物，并不伤人，妖族神出鬼没，难以绞杀。故而轩辕朝堂上反对出兵保卫防风氏的商队，防风族长苦不堪言。幸好防风家以箭术见长，子弟不乏骁勇善战者，眼下还可稍稍抵挡。
如今的轩辕朝堂，黄帝年迈不理朝政，中间一辈唯有七王禹阳。但七王自己并无主意，五王在时，事事听哥哥的，如今五王没了，他也没有主张，便只是被朝臣们推着走。七王以下，便是颛顼这一辈，五王的独子始均开始拉拢朝臣，暗中培植势力，想与七叔抗衡，只是表面上还是事事听禹阳的安排。
颛顼在中原当着不大不小的官。黄帝和嫘祖的孙子，轩辕国唯一的嫡系血脉，被放逐，边缘化。小夭明白，她那个外爷又玩起了制衡游戏，从前是儿子，现在是孙子，他挑选继承人就如养蛊，要让儿子们斗，孙子们斗，谁最终胜利活下来，谁就是合格的继承人。
天家子孙，也不过是帝王手中的玩物，与那罐罐里的促织蝈蝈，并无不同。
轩辕朝堂，暗流涌动，人人都在培植势力，拉拢权臣，百姓如何，天下如何，不是他们现在要想的事。
又过了半月有余，云梦第一批到达的五十户居民已经陆续安置好。句芒带士兵帮助人族盖好了房子。第一批来的，都是些在北境活不下去的贫苦人，背井离乡就是为了活命，有口饭吃。云梦地广人稀，又无氏族巧取豪夺，他们有了希望，更是肯吃苦卖力气，官府答应，开垦的土地尽归己有，他们恨不得日夜不歇，多垦出些土地，明年有个好收成。
百姓就是这样，只要有口饭吃，全家老小不至冻饿而死，他们就心满意足。
期间云梦来了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想秘密潜入破坏。因为俊帝早就命蓐收设好了阵法防备着，不论是何贼人，均被一网打尽。
季夏之月，正值暑热，大湖像是被煮开了一般，蒸腾着水汽。
正午时分，农民都在树荫下歇凉。小夭从近处的山里采了药材，正在挑拣晾晒。忽然心有所感，站起来仰望天空，正见着防风邶骑着天马，从天而降。
小夭跳起来招手，“邶！” 不远处正在打盹的农民听见，都吓了一跳，从地上弹起来张望。
小夭发觉自己声音太大了，连忙抱拳堆笑，一脸歉意。平日里这些人也都见惯了他们这位王姬的豪爽随和性子，都笑着摆摆手，继续歇午觉。
防风邶纵身一跃，跳下天马，抱住小夭，声音低沉，“小夭，我来了。”
小夭又是欢喜，又是委屈，“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山里有事，耽误了。是我不好。”
小夭抿着嘴，捶着邶的胸口，“知道错了就好，”把头埋在邶怀里，又想起附近有人，有些不好意思，拉着邶回了他们的屋子，柔声问，“事情解决了吗？可受伤了？”说着抓起邶的手腕诊脉。
邶为她擦掉额头上的汗，屋内飘起了零星雪花，一下子凉爽如秋日。“没受伤，倒是你，瘦了许多。”邶抱紧了小夭，在她额头上，脸颊上，脖颈上落下密密的吻，声音低沉，“是我不好。”
小夭轻轻摇头，额顶的发蹭着邶的胸口，乱糟糟的，“只要你没事就好。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提前告诉我，害我…”
“害你担心了，我知道，你夜夜睡不好，我在蜀地，恨不得立刻飞过来抱着你入睡。对不起，小夭。我没能护好你。”
“不是的，你有你的事，我都懂，我爱你，却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你相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小夭摸摸自己的脸，好像是比月前瘦了些，“是这里太热了，我才瘦了。”
邶抱着小夭坐到榻上，摘了她的簪子发髻，拿出一把白玉梳子，给她重新梳顺头发，绾好发髻，戴好簪子，眼神温柔如水，像着屋里子飘飘洒洒的雪花，晶莹透明。
“这个给你。”邶从怀里拿出两个织锦小绣囊，两面都绣着两朵并蒂莲花。
小夭笑眯眯地接过来一个，拿在手里，“是什么？”
邶扬眉示意她打开看看。
小夭打开，里面是一片鲤鱼形状的兽皮。“这是？”
“鹿蜀皮。”
“你还想着！”小夭惊喜，她说过的事，防风邶都会记在心上。
“嗯，时间紧，在蜀地找人赶制了两个锦囊，一人一个。”邶说着，把自己手里的佩在小夭腰带上，又拿过小夭手里的，自己挂在腰上。“剩下的皮料，等有空了拿去北地给你做一双靴子吧，冬天穿。”
“嗯，都听你的。”小夭笑着点头，环着邶的脖子，“那么远的路，那么危险，你还有时间去弄这个，万一被发现了可怎么办？”这个妖怪，总是这样让人担心。
“我有八十一张面孔，没人能认出我，除了你。蜀锦好看，给你正合适。”
“下次不要那么麻烦了。”
邶点头，看着周围，皱了皱眉头，“这么热的天，怎么不用冰晶？”
小夭想了想，“这里都是些贫苦的人族，他们都热着，我怎好一个人凉快呢。”
邶笑笑，“想不到，我们大王姬还与民同甘共苦。”
小夭也笑，“那当然，我可是要当国民表率的。”
“小夭。”
“嗯？”
“有件事想对你说。”邶神色未变，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以及浓浓的爱和期许。在他心里，小夭是一个独立的人，跟她有关的一切，她都应该知道。
小夭警觉，从邶怀抱里跳出来，与他面对面坐着，“你说吧。”小夭立直身子，双手放在腿上，邶很少这样郑重地与她说话，直觉告诉她，一定有大事。
邶笑起来，下了禁制，握着她的手，“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这么严肃，只是想告诉你，父王和义父，还有小祝融，打算恢复神农国。”
小夭简直瞳孔地震，腾地一下从榻上站起来，惊叫，“这还不叫大事！”
邶拉着她坐下，笑着说，“这事还在谋划，能不能成，还未可知。”
“父王，义父，小祝融？！”小夭深吸一口气，饶是她见惯了大场面，这个消息也太过惊世震俗，可她还是立刻抓住了关键，“他们三个，怎么会凑在一起？”
“为了你我。”邶在小夭唇上轻吻了一下，“他们都希望，我们能好好活着。”
“父王，义父，我能理解，那小祝融呢？他又是为何？”小夭的心还砰砰的跳得厉害。
“父王跟他说了一些道理，他深以为然，就同意了。”
“父王……”小夭双眼失焦，看向别处，像是陷入了沉思，“父王，他都知道了吧。”
“嗯。”小夭没有说俊帝知道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父王他…”小夭一直想确认，可邶不说，俊帝也有诸多理由解释，她也没法追问。
邶点点头，默认了一切。防风邶知道，小夭早就猜到了俊帝重生的事，只是他们不说，她也不点破。可如今之事，跟小夭息息相关，他不想再瞒她。
“父王他…”小夭抱着邶，眼泪夺眶而出，“父王他…都怪我，都怪我。”小夭在邶胸前又打又捶，拼命地想擦干眼泪，可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擦不完。小夭的心像乱刀绞过一样疼，疼得邶都皱起了眉。防风邶没法安慰她，只能给她输灵力，怕她伤了心脉。
“小夭，父王他，没受什么苦。”邶也不忍说，虽然俊帝没说，可回溯时光这样的逆天之举，必定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
“怎么可能，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小夭用力从邶怀里挣脱，捂着心口向门外走。
“小夭，你去哪？”邶拉住她。
“我要回五神山，我要见父王，我要见爹爹！”小夭哭喊着，青鸾已经落在屋外的树梢上。
“我陪你回去。”邶一步上前，横抱起小夭出了门，唤来天马，抱着小夭跳上天马，并未飞起，而是到了句芒所在的公署，知会了一声，才驾着天马腾空。
青鸾紧随其后，小夭哭着挣扎着想起来，“邶，我自己回去，我自己去问爹爹。”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邶霸道地抱紧小夭，怕她坠下天马。
此时，伴着一声清越的雕鸣，毛球从东方飞来，邶抱着小夭一跃踏上白雕。“我不能安慰你，但我能陪着你，护着你。”
邶驱策情蛊安抚小夭，一下下强壮有力的心跳牵引着小夭的心绪，她终于平静下来。雕背上，小夭窝在邶怀里，“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邶微笑着摇头，“不是。不论是谁，都会像你一样。”
“可我见到父王，该说点什么？”小夭忽然害怕起来。
“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他是你父亲，为了你和阿念，不论你说什么，他都愿意听。”
“真的吗？”
邶点头，吻上小夭的额头，“放心。父王只会骂我没守住秘密，不会怪你。”
“是我自己猜到的，不怪你。”
毛球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五神山。青鸾随后，栖在明瑟殿后面的树梢上。毛球化成一个小小的雪团，也立在枝头。
小夭也不回寝殿，看见珊瑚也没打招呼，提着裙子向朝晖殿跑过去。邶随在她身后，大步跟着她。
到了殿门前，小夭想进去，抬手敲门，却敲不下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俊帝。
倒是防风邶在门上敲了几下，推门而入。
俊帝正与蓐收议事，见防风邶进来，神色有异，便知出了事。蓐收见防风邶进来，回头又看见小夭立在门口，也知有事，拱手行礼，“陛下有事，微臣先行告退。”
俊帝朝他摆摆手。
蓐收退到门口，对小夭行了礼才退出大殿，关了门出去。还叫周围的宫人退下，不可偷听。
小夭一步一顿走到俊帝面前。俊帝一瞧，小夭双眼哭得红肿，皱起眉，向着防风邶道，“怎么回事？你惹小夭生气了？”
“是，”防风邶低头，“我惹她伤心了。”
俊帝瞪了防风邶一眼，朝着小夭招招手，“小夭，过来，跟爹爹说，他怎么欺负你了，爹爹替你出气。”
小夭一听俊帝这样温柔的呼唤她，就如小时候一般，又大哭起来，跑到俊帝身边，趴在俊帝怀里哭得更伤心。
“防风邶，怎么回事！”俊帝不知小夭心中所想，料定是防风邶负了她，语气中满是怒意。
“父王，是我没守住秘密。”
俊帝动作一滞，而后笑起来，下了禁制，“我当是你欺负她了。”
邶神情严肃，“我不会。”
“那就好。”俊帝笑着，摸摸小夭的头发，“小夭，起来说话。”
小夭伏在俊帝怀里，闷闷地摇头。
俊帝一个眼神，示意防风邶过来抱小夭。邶心领神会，走上前抱起小夭，为她拭去泪水。可小夭的泪像断线的珍珠，怎么擦都擦不完。
俊帝见了，仍是笑着，“我听说海里有鲛人，对月流珠，却不想我的女儿，竟比鲛人还会泣珠。”
邶也柔声哄着小夭。
小夭终于止了哭，抹了把泪，委屈极了，“你们都骗我，瞒着我！”
“是我不好，瞒了你这么久，你打我吧。”防风邶握起小夭的手，往自己身上打。
“是我不让他说的。”俊帝笑着站起来，看看眼前的一双儿女，而后盯着小夭的眼睛，“我知道，你从赤水回来的时候，就猜到了。”
小夭闷闷的点头。
“我不说，是不想你担心。”俊帝拉着小夭坐下，伸手让防风邶也坐。
“小夭，不必伤心，爹爹的办法，比你好得多，没有痛苦。”
“真的吗？”小夭撅着嘴，一点都不相信。“爹爹用的什么方法？”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总之，你记住，我现在好得很，没有性命之忧。”
“那以后呢？”
俊帝还是笑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想那么远做什么？”
“阿念知道吗？”
俊帝摇头，“不知道，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先前只有他知道。”俊帝指着防风邶，邶点点头。
“爹爹，你有没有不舒服？灵力受损？”
俊帝还是笑，“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俊帝看着防风邶。
邶不动，也不吭声，他从不骗小夭，这件事一直瞒着她，也是应俊帝所托。沉默，已经是他的极限。
小夭一看邶的神色就知道俊帝在说谎，更是焦急，“不对，爹爹，你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你告诉我，我会医术，我能帮你，你信我。”
“真的没有。”
“不可能！”小夭气得站起来，她伤心，自责，“爹爹，你为了女儿，付出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吗？我是你的女儿，不该为爹爹分忧吗？”小夭满脸泪水，那语气，不是质问俊帝，倒像是在扪心自问。
小夭的声音低了，像是对自己说，“若是如此，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立时就死了，不必因为我一个人，让你们都付出血的代价，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邶抱住她，“小夭。”
小夭挣扎，“你别抱着我，你为了我剖了内丹，父王不说他付出了什么，想来是极大的代价，我回来，本就是逆天，现在害得你们自伤自损，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俊帝笑着摇头，他真是拿这个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小夭，我的代价，不过是耗些灵力，并不伤及性命。不信你问他。”俊帝又看着防风邶。
防风邶松了小夭，转身直面俊帝，“父王，恕我不能欺骗小夭，你的灵力，与我先前听说的，相差甚远，那日初见，你试探我灵力，我刚剖了内丹，尚未恢复，你我战成平手。”
俊帝被气笑了，“真是像你那个老子，一句谎话都不会说吗？”
邶不答。他可以欺骗任何人，但绝不会欺骗小夭，若此时不说，日后俊帝忽然倒下，就是陷小夭于不义，与其让她日后追悔莫及，不如此时就告诉她真相。
“爹爹，真是这样吗？”小夭声如泣血。
俊帝无奈，笑着点头，“你们一个个，心眼子多，脑袋瓜多，连我都瞒不过你们。是，我的代价，是日月轮转便要损耗灵力，以弥补回溯时天地间缺损的精气，就这么简单。还有什么要问的？”
“一人之力弥补天地之气，这与祭养识神有什么区别，爹爹…”小夭不敢想这是怎样的痛苦，俊帝还有处理朝政，没时间休息，这是多大的毅力，才能这样日日坚持。小夭坚持不住，就要摊倒在地，幸好邶扶住了她，抱着她坐做到俊帝对面的矮榻上。
“小夭，别哭，爹爹真的不难受，这个灵力，并不是像防风意映那样被吸走的， 我也真的没有痛苦。要不，你想想，我还能这样轻松地跟你们说话吗？”
小夭软软地抬起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没必要骗你们，我若是痛苦万分，你陪着我看奏章的时候，便早就发现了，阿念在我身边多年，也会有所察觉。”
小夭转头看看邶，邶抿着嘴。他不知道。
“父王，你何苦呢？”小夭又垂下头，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面对俊帝，满心都是自责和心疼。
邶皱着眉给她输灵力，护住她的心脉。小夭的心痛，一直没停过。
俊帝看着防风邶，无奈的笑，这个妖怪，对小夭是真的好，可也太过诚实，一句谎话都不会说。
俊帝叹了口气，“小夭，你若是心痛，防风邶也跟着疼，他只会比你更疼。”
小夭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摇头，她的心就是疼，她控制不了。
“小夭，你心疼爹爹，我都知道，可我真的没事，除了灵力不如从前，别的都正常，吃饭喝水都不耽误，也不会觉得疼痛。”
“爹爹，你的灵力…”小夭想问，却说不出口，日积月累的损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虚弱下去，这是怎样的折磨啊。
“还剩多少？”俊帝笑着问。
小夭点头。
俊帝自嘲的笑，“一半多一点吧，这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从前觉得几百年上千年漫长得要命，如今用灵力衡量起来，真是光阴如流水。”
小夭忍住眼眶中的泪，扶着邶坐起来，眼神哀伤而坚定，“爹爹，我知道了，你有什么计划，都告诉我。”
“你只要安心的跟他在一起，快乐，过安稳日子就行了，旁的事，不必你费心。”
“爹爹，我不是从前那个小夭了，我现在很勇敢，也有能力，你不要把我当做小孩子了。”
俊帝笑起来，“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