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正月十九。
已经进入初春的南方,依然春寒料峭,寒风凛凛。
刚过完年,整座城市似乎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
家家户户的门框上,还依然悬挂着鲜红的对联。
大少爷林恩典那双历经沧桑的手背在身后,焦躁不安地在东暖阁来回踱步。
他时而走近四姨太的厢房门口张望,想进又不敢进……
时而微微仰起头,目光紧紧地锁定在那高高的屋顶之上……
他焦躁不安,双脚不停地在这光滑的地面上来回走动着,仿佛这样能够缓解他内心的紧张与焦虑。
就在这时,从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阵妇人生产时因疼痛而发出的凄厉叫喊声。
那声音尖锐刺耳,如同一把利剑直直地刺向他的心窝。
紧接着,又听到稳婆一声接一声地喊道:“吸气……呼气……用力!对……再用力一些……”
伴随着这些呼喊声,整个房间都被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所笼罩。
“啊!……”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让人不禁为之揪心。
没过多久,一阵清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份凝重的寂静。
“哇哇哇……”
那哭声犹如天籁之音一般,响彻了整个屋子。
“生了!生了!恭喜大少爷,四太太又给您添了一位小公子,恭喜大少爷喜得第八子!”
婢女梅香慌慌张张地从房间里跑出来,跟一直站立在门口张望的大少爷报喜。
“生了!终于生了……”
大少爷听到梅香的报喜,开心得站在四姨太的房门外手舞足蹈地说。
不一会,稳婆庆婶手里抱着一个用红色雪裘包裹着的婴儿,走出了房间。
“恭喜大少爷,贺喜大少爷,又是位公子。”
庆婶笑得合不拢嘴,嘴角高高翘起,形成了一个漂亮的菱角形状。
她那裹着蓝色布条的小脚,每迈出一步都会轻轻颤动一下,看上去既可爱又有趣。
“好啊好啊,竟然又是男丁!我林家可真是人丁兴旺啊!”
林恩典满脸喜色、兴奋异常。
一见到庆婶手中抱着的婴儿,立刻就伸出手去接。
尽管这个孩子已经是他的第八个儿子了,但他此刻激动的心情,丝毫不亚于当年迎来自己第一个儿子那般。
这个婴儿便是林家大少爷林恩典的第八子,林之焕。
正当大少爷还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时,管家张叔神色匆忙地快步走进了东暖阁。
他那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本东暖阁里的宁静氛围。
“大少爷!钱庄那边打来电话,说是要请您立刻赶过去一趟呢!”
张叔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擦去额头上因为赶路而渗出的细密汗渍。
接过庆婶手中的婴儿,正在眉开眼笑,细细端详着新生婴儿的大少爷,听到这话后,眉头微微一皱,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转过头看向张叔,问道:“有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疑惑和担忧。
“回大少爷,白账房并没有详细说明具体情况,只是反复强调让您务必尽快赶过去,说是有大货等着您处理呢。”
管家张叔如实回答道。
“哦?有大货……”
大少爷一听“有大货”,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就好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两盏明灯一般。
他深知这所谓的“大货”,极有可能意味着一笔重要的生意或者难得的机遇。
不过此刻,他怀中还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于是,他极其小心谨慎地将手中那个粉雕玉琢小婴儿轻轻递给了站在一旁、满脸笑容的稳婆庆婶。
“你跟四姨太说一声,钱庄那边突然出了急事,需要我过去处理一下,我去去就回,让她先好好休息。”
说完,急匆匆地朝门口走去。
庆婶满脸媚笑,赶忙应道:“知道了,大少爷您放心去处理吧,路上小心些!”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婴儿紧紧揽在怀里。
目送着大少爷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厅,庆婶这才抱着婴儿,折回房中。
厢房之内,刚刚经历了生产之苦的四姨太面色苍白如纸。
她虚弱地倚靠在婢女梅香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那原本娇美的脸庞此刻显得有些憔悴,但依旧难掩其天生丽质。
梅香小心翼翼地端起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炖鱼胶。
用汤匙轻轻地搅拌着,然后舀起一小勺,轻轻吹去表面的热气,再慢慢地送进四姨太微微张开的口中。
四姨太轻启朱唇,缓缓咽下鱼胶,满眼温柔。
随着一勺又一勺的鱼胶入喉,四姨太的气色也渐渐有了些许好转。
这时,稳婆庆婶怀里抱着婴儿,满脸谄媚地跨进门槛。
“禀四姨太,大少爷钱庄那边突然有急事需要处理,他说去去就回,还特意叮嘱您要好好休息,安心等着他回来。”
庆婶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粉嫩可爱的婴儿轻轻地放在了四姨太床边那张垫着枣红色锦缎床垫的婴儿床上。
此时,床上正靠在婢女梅香怀里喝着补品的四姨太,听闻大少爷因急事前往钱庄时,停顿了一会,轻轻地推开了梅香递过来的调羹。
她那双美丽却略显疲惫的眼眸微微抬起,用虚弱但充满关切的声音问道:“大少爷可有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这个对四姨太来说至关重要的时刻,大少爷竟然连进屋来瞧一眼刚刚经历分娩之苦、生下孩子的她都来不及,便如此急切地奔向了钱庄。
“禀四姨太,刚才管家张叔说,钱庄来了大货,让大少爷赶紧过去处理。”
庆婶一边帮刚出生的婴儿盖被子,一边回应着四姨太。
“大货?这年头还有大货?”
听到是大货,四姨太也有点错愕。
毕竟这年头,外面能吃饱饭就不错的人实在太多。
四姨太心中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恐怕绝非寻常小事那么简单。
现在正值钱庄结账时间,这个时候来大货,想必那人的境况十分迫切!
或许是钱庄遭遇了重大危机,亦或是出现了其他意想不到的状况。
想到此处,四姨太不禁蹙起眉头,忧心忡忡起来。
“梅香,快些帮我将那罩衣取来!”
四姨太急切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挪动着身子,作势就要下床。
此时,正在收拾接生工具的稳婆庆婶瞧见四姨太这一举动,慌忙停下手里的动作,走上前来。
她满脸焦虑地开口劝道:“四姨太啊,您刚刚经历了生产之苦,身子还虚弱得很呐,这会儿可千万不能下床走动啊!”
说话间,她伸出双手,轻轻地按住了已坐起半个身子的四姨太。
“钱庄那头如今不知会有怎样的变故,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着实难以安稳地躺在床上歇息。”
话音未落,四姨太又试图挣扎着起身,但很快就被眼疾手快的庆婶再次按在床上躺下。
见此情形,四姨太不由得面露愠色,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起来:“庆婶,我知晓你是为我好,可眼下这局势如此不明朗,让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此静养?”
说完,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焦虑与不安。
自从五年前四姨太吴秀英嫁入林家之后,便一直围绕在大少爷身旁,全心全意地协助他处理各项繁杂的生意事务。
虽说两人整整相差了二十三岁,还是个四姨太,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夫妻情深,夫唱妇随。
去年林老爷林子山临终前,将声合号钱庄分给了大儿子林恩典和大孙子林之烆。
现如今家中一应账目事务,则交由四姨太全权打理。
当时四姨太正处于身怀六甲之时,但即便如此,她也未曾对钱庄之事有丝毫懈怠。
自那时起,这声合号钱庄便有了新的主人。
如今四姨太顺利诞下麟儿,即使身为人母,需要照顾嗷嗷待哺的婴儿,但四姨太依旧心系钱庄的生意,仍旧操心着钱庄的各项业务。
从钱庄派来的黄包车,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车夫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家里唯一的汽车,这段时间四少爷林恩和留洋回来后,便一直由他所用。
所以大少爷要出门办事,也只能退求其次,搭黄包车了。
看到大少爷神色匆匆地跨出大门,黄包车夫赶忙将车头压低,犹如忠诚的卫士等待着主人的检阅,静候大少爷上车。
“走,去钱庄。”
刚刚跨上车坐稳的大少爷,犹如发号施令的将军一般,对黄包车夫说道。
“好咧,大少爷您就擎好吧。”
黄包车夫肩头上搭着一条发黄的白毛巾,一身黑色的棉衣布满了补丁,脚上黑色的布鞋又旧又脏。
他一边应着,一边拉起车把,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一样地疾驰在宽敞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