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说:
“你又胡闹了,哪有皇帝不住宫中的。你别为娘费心了,娘住这儿挺好。娘进去换一身吉服,皇帝给娘正正经经给几个头,好吗?”
正德当然同意,而且照她说的磕头了,不过那时候她已经断气了。
她换上吉服就悬梁自尽了。
正德等得不耐烦,进屋子找她。
见她挂在半空中,舌头伸出老大一截,正德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张永来到他的身边,在他耳边悄悄说:
“万岁爷节哀吧。”
正德抹了抹眼泪,回头瞪张永一眼。
“告诉朕,你知道不知道这事?”
张永吓得忙跪下。
“万岁爷恕罪,奴才在你小时候的确听说此事,也见过这位娘娘。但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先帝爷下旨不得妄生猜测,奴才早将这事烂在心里头。”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知道,对不对?”
“回万岁爷,奴才知道的都是道听途说。没有官家证实的,奴才绝不相信,听完就忘掉。”
“你们对朕全都不忠!”
“奴才们忠于先帝爷,也是忠于万岁爷您呀。”
正德不能否认他说得在理,不好再跟他理论了。
他又哭一会儿,张永说:
“万岁爷,此地不宜久留,奴才一来将闲杂人等轰走了,浣衣局还不知道万岁爷来了,久留也难免走漏风声。”
“让人知道又怎么啦?朕还要大办丧事呢!”
张永一听这话,拿他的脑袋狠命往地上撞,嘴里说:
“万岁爷若行此事,奴才就撞死在这儿了!”
正德看他没命地撞,不像在做假,就将他拉住。
“为何不能大办丧事呢?”
张永额头鲜血淋漓,哭丧着脸。
“这事外人所知的全是以讹传讹。先帝爷用心良苦,却是为万岁爷着想。万岁爷不可有‘都人子’的身份,否则封这位娘娘嫔妃,一道圣旨而已。万岁爷大办丧事,将置先帝爷于何地呢?现在外面众口藉藉,办丧事等于授人以柄,先帝爷将让人越抹越黑。再说,太后娘娘的面子上也过不去。倘若她不认账,发一道懿旨,天下臣民是认万岁爷所说的,还是认太后娘娘的懿旨呢?”
道理其实很简单,张永一说,正德也醒悟过来。
张永接着说:
“奴才虽不知详情,可也知道这位娘娘不叫郑莲儿。先帝爷处置此事不向外公布,其实不让外头知道太多,万岁爷怎能辜负先帝爷的心意呢?再说,这位娘娘为何自尽呢?明摆着为万岁爷着想啊。”
“先入殓吧,秘密发丧,可也不能太简了。”
正德不能出面操办丧事,张永负责他的安全,也不能出面。
事情又必须保密,张永一时想不出叫谁来操办。
离开浣衣局后,他直接去找刘瑾。
此时已是黄昏,刘瑾正在石大人胡同的府第文书房里与焦芳、张文冕和他的侄女婿孙聪商量批答奏章文书。
自从臣民上本先具红揭给他后,他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办公。
也就是说,他其实代替正德了。
正德偶然也拿主意,但更像刘瑾上面的一个太上皇。
京城流言正德是“坐皇帝”,刘瑾是“立皇帝”,还是符合事实的。
张永将刘瑾叫到密室里。刘瑾似乎认为张永会有什么大事,一进密室就诉起苦来:
“唉,老弟,万岁爷将千斤的担子放在我身上,将我架在火炉上烤呢,还忙得一刻闲不下来。”
张永也听出刘瑾认为他要说的无关紧要,他陪陪正德,再无别的事,不要拿小事烦他。
张永对他难免嫉妒,一听就有气,却不动声色说:
“哦?什么千斤担子,说来听听吧。”
刘瑾大刀阔斧整顿边费,已然卓有成效。可这么一来,他不仅得罪许多重臣,得罪言官,又将皇亲国戚和武官也得罪了。
刘瑾并不在乎后果,颇为自得告诉张永:
“最头痛的边费铺张浪费,总算理出账目,也有举措了。弘治十五年到现在六年间,各边支出年例银五百四十万两,这么大笔额外支出,其实是仓储管理不善,边将占用屯田所致。我奏请万岁爷分派御史稽核籴买粮料草束,盘验库存发放。结果侵盗浪费、管理不善造成污烂现象简直触目惊心。宁夏大河口驿新旧草烂掉十四万三千余束,光一个普通驿站就这么严重。延绥粮料污烂三万六千余石,布匹污烂三万余匹。上报的几处情况大都如此。这才是刚开始呢,倘若追查往年账册,还不都是一笔黑账吗?屯田更骇人听闻,赵斌清理大同无粮地近六千顷,宣府二千余顷,其余的还没有上报,估计情况差不多。说得好听是无粮地,其实还不是边将占用屯地?”
“占用屯地也不只是边将。”
“各地庄田也在清理中,侵占细民田地现象的确多不胜举,光泾王府就退出一千七百余顷,还给无地细民耕种。”
张永倒是有点佩服了。
“你小子不怕得罪人太多吗?”
刘瑾引用汉武帝的话说:
“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人,国家乱成这样,我既然处在这位置,万岁爷对我信任,我只好鞠躬尽瘁以报万一。众怨所归也在所不惜,总要给后人一个清平世界。”
张永由衷赞赏道:
“没想到你小子平日里闷声不响的,还有这两下子。我要说的事也不是小事。”
遂将正德认生母的事说了。刘瑾越听越吃惊。
“关系重大,的确须十分保密才好。”
“依万岁爷的性子,肯定要办得热闹,这就难了。更难的是没有合适的人操办,我是不能离开万岁爷的。”
刘瑾想了想说:
“让廖堂操办吧。这小子表面上马大哈一个,其实心里透亮,办事又有魄力,除他之外没有更合适的。”
正德回到千护府,见余甘精神恍惚,呆呆傻傻,问她话要不是不知道回答,就是答非所问。
正德十分烦恼。
“去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怎么回来换一个人呢?”
“回公子爷,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好像听浣衣局的琴声,她就蹲在地上喊头痛,到现在也没有好过来。”
正德浑没头绪,就叫人请吴杰给她诊断。
吴杰听葛儿说的情况后,沉吟片刻说:
“这位姑娘失去记忆跟琴声没准有关,假如以毒攻毒,让她多听几次,倒有恢复的可能。”
吴杰离开后,正德对余甘弹琴,弹得很认真,可全是白费,简直是对牛弹琴,余甘一点反应也没有。
正德以为自己的琴艺不够高明,他问葛儿:
“你知道朝臣谁的琴弹得好?”
葛儿听刘瑾说过康海的琴艺海内一流,就向正德推荐他。
这天晚上,正德带着几个侍卫,用马车装着余甘,来到康海的状元府。
他让简文进去叫康海出来,既不要他备香案接驾,也不要三拜九叩,就要他在远处对坐着余甘的马车弹琴。
康海知道正德行事往往出人意料,当然猜不出他演的哪出戏,只能遵旨弹了好几曲,马车里并无动静。
正德就让他一曲接一曲弹。
葛儿来回汇报引起康海的注意,他猜到正德的意图。
“陛下要臣用琴声打动马车里的人吧?”
正德将余甘的事情掐头去尾说一下,康海说:
“臣听说弹琴的人心有所动,能将心思从琴声里显露出来。这时候没有让臣挂念的人,所以弹不好。陛下找一个刚死去亲人、琴又弹得好的,兴许能打动她。”
这哪儿找得到呢?他倒是刚死了亲娘,可他那两下试过了,显然琴艺差一点,不管用。
他让康海再试试。康海只好勉为其难,又试几曲,余甘那边依然没有动静。
可就在这时,外头有报丧的人进来,原来康海的父亲前几天死在老家武功县。
康海一听这消息,由于皇帝在跟前,也不敢太悲恸,只是仍旧端坐着,眼里噙着泪水,悲伤地说:
“阮藉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还下完一盘棋,然后饮酒一斗,一恸而呕血数升。臣只好沽名钓誉学学古人了。”
说罢抚琴一曲,霎时让人觉得悲声四起,毛发淅洒。
余甘没多久就头痛得从马车里滚出来,她用双手塞住耳朵,好比让魔法击中。
正德大喜,他到余甘身边,看她痛苦的模样,问她感觉如何。
余甘一个劲说头痛。
正德知道她至少恢复一点知觉,不再是一问三不知了。
康海抚完一曲,正德让葛儿照顾余甘,过去对康海说:
“有劳先生了。”
他才想到要康海常常为余甘弹琴,就又想到他大孝在身,自然不会在京城久留。
硬将他留下,御史也会因他不守制而弹劾他。
倘若事情闹大,让人知道责任在他身上,为一个寻常女子不放大臣奔丧,他的圣誉必定大大受损。
正德多少还能分清是非轻重。他心里为余甘觉得可惜。
康海对正德说:
“陛下,臣父亲虽然去世,却让臣捡回一条命。”
正德愣了一下。
“此话怎么说?”
康海决定趁这难得的机会谏谏正德。
“臣居丧三年,也就是离京三年,臣这条命也就捡回来了。请陛下不必细问,以后自然明白。”
他料到刘瑾不为自身计,结怨太多,皇亲国戚和武官得罪完,接下去肯定轮到内官,他最多能干三两年就不错了。
正德却没有想到刘瑾身上。
“先生不离京,难道会有人加害不成?”
“陛下,刘瑾结怨太多,结果可以逆料,臣请求到时候陛下留他一条命,也请陛下记念臣事先奏明,饶臣一条命。”
“你们倘若没有作奸犯科,朕又岂能拿你们问罪呢?”
“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请陛下记住臣晚上的话。”
后来正德虽然记住他说的话,可惜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