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通州,春寒尚未散尽,料峭的冷风呼呼地刮着,却也吹不散码头上繁忙的热闹。
通州河岸码头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清一色身着统一服饰的家丁们,高举着荣国公府的招牌,威风凛凛地伫立在岸边,宛如一片醒目的旗帜海,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林如海所乘的船只,缓缓靠近码头。他踏出船舱的那一刻,目光扫向岸边,心中微微一动。只见码头上的贾家人早已翘首以盼,最前头站着一位身着官服的年轻人,身姿挺拔,面容青涩中透着几分沉稳,林如海瞧着竟有些面生。此人正是在通州为官的贾琮,身后跟着荣府的大管家赖大,那赖大年岁已长,脸上皱纹虽深,却也难掩精明之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贾琮一见林如海露面,赶忙疾步向前,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行大礼,口中清脆地喊道:“姑父安好,许久未见,姑父一路辛苦了!”
林如海目光温和,略一思索,便忆起这是大舅哥的庶子贾琮。听闻这孩子去年考中了秀才,如今又在通州仓任粮道官。他笑着寒暄起来:“琮哥儿,多年不见,你这一表人才,我险些都认不出来了。便是你姑母见了,怕也得愣上一愣,如今出息了,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说罢,林如海侧身,向贾琮介绍身后一位身形矫健、面容冷峻的男子:“琮儿,这是顾嶷,与我同路而来。”
顾嶷微微拱手,目光在贾琮身上打量,心中暗自思忖:贾家这子弟,看着倒是淳朴老实,与传闻中的纨绔模样大相径庭。
贾琮也见过顾嶷,只简单聊几句。贾琮就说要去迎姑母贾敏姑母:“姑父,侄儿这就去迎姑母。兄长早有书信叮嘱,让侄儿务必代他向姑母问好。”
林如海点头应允,抬手一指:“去吧,琮哥儿,你姑母见了你定是欢喜得很。”
贾琮快步走向船舱,身姿利落。
赖大瞅准时机,上前一步,弓着腰,先向林如海行礼,抬起身来,就是满脸堆笑地向林如海传达贾母的意思:“姑老爷,老太太早就把院子拾掇得妥妥当当,就盼着您和姑太太一行大驾呢。”
林如海自然知晓赖大,神色一正,微微拱手道:“赖总管,此番我进京承蒙陛下提携,尚未进宫谢恩,怎敢先至贾府?待我入城递了帖子求见圣上,敏儿便随你们回娘家与亲人团聚。”
赖大本欲再劝,可一听林如海抬出皇帝,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诺诺称是。
一旁的顾嶷将这一幕瞧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心中暗忖:这贾府出面邀人的竟是个管家,若换做个少爷来,分量岂不更足?就如方才那贾琮,有功名、出身长房又身有官职,再合适不过。可他却早早以见姑母为由避开,这其中深意,耐人寻味。莫不是贾琏有信交代,暗示不同意老太太安排?
想到此处,顾嶷心内低语:“有趣,有趣极了。”
此时,林如海正与赖大及林家在京迎候的管家林全交谈,了解京城近日诸事。后头,贾琮已小心翼翼地扶着姑母贾敏下了船,引至一旁等候多时的马车前。那马车装饰精美,厚实的车帘挡住了外头的寒风,车内铺着柔软的锦褥,暖炉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林如海抬眼望去,只见妻子贾敏双颊绯红,眼中满是笑意,那喜悦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待贾敏稳稳坐入马车,一切安置妥当,车队便徐徐启程。林家的行李包裹自有管家下人有条不紊地收拾,随后运往京城。
贾琮陪着林如海等人,直至快出通州境,才勒马止住,翻身下马,向林如海抱拳告辞:“姑父,实在对不住。如今通州仓正值忙碌之际,侄儿身为通州仓官员,不敢久离。
今日这半天假,还是向上官好一番恳求才得来的,实在没法送姑父姑母入京,还望姑父多多海涵!”
林如海一脸理解,摆摆手道:“时下朝廷正值用人之时,你能如此尽责,我欣慰还来不及。快去吧,不过走前记得与你姑母道个别,她见着你正高兴呢。”
“多谢姑父。”贾琮应了一声,转身朝贾敏马车走去。
到了车前,贾琮轻声唤道:“姑母,侄儿有事向您禀报。”
贾敏掀开车帘,露出半张温婉秀丽的面庞,眼中满是疼惜:“琮哥儿,可是有事?”
贾琮将事由一一道明,言辞恳切。贾敏听后,微微点头,满是叮嘱:“琮儿,你在通州可要照顾好自己,公事虽要紧,也莫要累坏了身子,万望珍重。”这一番话说了许久,才肯放贾琮离去。
待贾琮策马远去,贾敏放下帘子,脸上那一抹忧愁悄然浮现,为侄儿的辛苦,也为这匆匆别离。
林如海一行别过贾琮,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进城后,林如海与妻子贾敏依依惜别,带着少数随从前往皇宫求见。
在皇宫门口等候召见时,一位林家下人匆匆凑近,低声几句密报。寥寥数语就使林如海脸色骤变,眼中震惊之色一闪而过,心内掀起惊涛骇浪。
而身后的顾嶷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让他差点以为,这个林府的下人是不是传错了消息,搞出这么一个乌龙来,不是这人说错了,就是内阁诸公脑子有问题,拿国事当儿戏。
另一边,与林如海分别后的贾敏一行,很快便来到荣府。马车从角门缓缓驶入,在内院稳稳停下。丫鬟轻盈上前,掀开轿帘,贾敏微微仰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景致,往昔回忆涌上心头,眼眶瞬间红了。她哽咽几声,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母亲!”,而后快步扑向早已等候多时的贾母。
贾母一身雍容华贵,满头银丝在阳光下闪烁,岁月虽在她脸上刻下痕迹,可身上还有那股子当家主母的威严与慈爱。
此刻,她眼中含泪,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女儿,口中喃喃:“我的乖女儿啊,可算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女二人相拥而泣,那场面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动容。
“母亲!”一声清脆呼喊,如银铃般打破了些许悲戚氛围。贾敏闻声望去,只见黛玉亭亭玉立在一旁,身着一袭华美的锦缎衣裳,衣袂飘飘,可那精致面容上却难掩孤独之色,眼眸中泪光闪烁,恰似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贾敏心疼不已,疾步上前,将黛玉一把揽入怀中,母女俩再次泣不成声。
贾母站在一旁,抬手抹泪,口中念叨:“我这苦命的女儿、外孙女哟……”祖孙三人相拥一处,旁人瞧着,既觉感人肺腑,又心生艳羡。
哭了好一会儿,贾敏才缓缓松开黛玉,抬手轻轻抹开脸上泪痕,拉着女儿的手,细细端详,柔声问道:“玉儿,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黛玉咬了咬下唇,微微仰头,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轻声诉说与母亲听。
王夫人见众人悲伤稍减,上前一步,轻声劝道:“站在这院里吹冷风可不好,咱们进屋坐着慢慢聊。”
贾母点头赞同:“敏儿,你舟车劳顿,身子又弱,莫要在外头久站,快进屋。”
贾敏应了一声,将黛玉拥在怀里,抽出丝巾,轻轻替女儿擦去泪珠,与贾母一同往屋里走去。
进了正厅,贾母拉着贾敏、黛玉在主位的榻上坐下,双臂一展,将母女二人搂在怀中,擦去眼角残留的泪花,脸上重又绽出笑容,拉着家常:“敏儿,你离京多年,府里好些孩子都长大成人了,模样也变了,我给你引见引见。”
说着,贾母指向一旁站着的三位姑娘,笑语盈盈:“这是迎春、探春、惜春,小时候你见过的,如今出落得越发标志了。”
贾敏目光一一扫过,眼中满是称赞:“母亲教导有方,瞧这几个孩子,个个出众。”接着,贾母又招手唤来一位气质高雅的姑娘:“敏儿,这是薛家的宝钗姑娘,你瞧瞧,这容貌、这气派,便是你在江南见多了深闺小姐,也得赞一声好。”贾敏定睛一看,果真心生惊艳,连连点头:“果真是难得的好模样,气质不凡。”
最后,王夫人轻轻推了推身旁一位公子:“宝玉,快来见过你姑姑。”宝玉今日身着一袭月白锦袍,头戴玉冠,身姿修长,面容俊俏如春日暖阳。只是此刻,不同于平日里见客的大方得体,反倒脸颊微红,眼神羞涩,微微低头,拱手行礼:“给姑姑请安。”
贾敏有些诧异,暗自思忖:这可不是我印象中的宝玉。贾母见状,笑着解释:“敏儿,这孩子如今大了,心思也多了,见着你既亲又知礼,反倒有些忸怩。”
王夫人在旁附和:“正是,正是。”
贾敏面上微笑点头,心底却留了个心眼。
待宝玉见过礼,王夫人又道:“兰哥儿在海湖书院读书呢,年后就走了,书院课程紧,实在抽不开身。”
贾敏理解地说道:“兰哥儿好学,读书自是头等大事,如此用功,也是咱们贾家的福气。”
一番寒暄介绍后,贾敏环顾四周,不见贾琏媳妇王熙凤,不禁心生疑惑,开口问母亲:“母亲,怎不见凤丫头?”
贾母轻叹一声,神色略显疲惫:“去年冬天,凤哥儿操办完蓉哥儿媳妇的丧事,就一病不起,如今虽说调养过来些,可还是整日没精打采,在榻上养着,实在不便出来见你。”
贾敏面露惊讶,急切追问:“凤丫头到底怎样了?严重不严重?”
贾母安抚道:“并无大碍,就是需要静养。琏儿前几日还特地请了外头的名医来看诊,如今大夫就住在贾府别院,好生照料着,你莫要担心。”
贾敏微微点头,心中却暗自打算:定要寻个机会去瞧瞧凤丫头,她往日那般要强,极少生病,如今这般,实在蹊跷。
正说着,鸳鸯快步走进来,欠身禀道:“老太太,饭菜都备好了,可要开席?”
贾母笑容满面:“好,好,敏儿一路辛苦,正该吃顿热乎饭。”
说罢,一行人起身,往席上去。
今日宴席之上,贾敏与黛玉自是主角,紧挨着贾母坐下,同桌陪着的还有邢夫人与王夫人。桌上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众人笑语不断。
用过饭,众人正饮茶闲聊,贾母拉着贾敏的手,满是不舍:“敏儿,今日咱们母女相聚,我这心里欢喜得紧,实在舍不得你走,不如就留在府里,多陪陪我这老婆子。”
贾敏心中亦是眷恋,可又有难处,正斟酌措辞,欲婉拒又不惹母亲伤心。
就在此时,府门外一阵喧闹,有家仆匆匆入厅禀报:“老太太,府门外有宫里来人,轿子已落下。”
贾母一惊,忙起身,众人也随之起身,一同往外迎接。
来者是一位面容端庄、年纪稍长的女官,她宣读了皇后的口谕,“林氏接旨:上谕着林氏未正三刻入凤仪宫叙话。圣躬有旨,林大人忠勤体国,特赐太极殿御前奏对,恩许同膳。娘娘凤心甚慰,念尔林家世代簪缨,今又得沐天恩,特召尔入宫共话桑麻。娘娘有言,椒房殿内不论尊卑,但叙家常,尔可携小厨房新贡的蜜渍青梅佐谈——钦此。”
此话完,宫女略移半步,虚扶欲跪的林氏,轻声道:“夫人且慢,娘娘另赐口谕:前日御园新绽的姚黄魏紫,原是内府督办的洛阳贡品。圣上赞林公\"牡丹国色,卿亦无双\",娘娘特命剪了十二枝添在撷芳阁,待夫人归家时携去,方不辜负林大人这一片冰心。”
言毕退后半步,端正行万福礼,又说,“请夫人申时初刻着七翟冠服,走西华门夹道,掌事崔尚宫自会引您过镜月轩。这几日倒春寒,娘娘特意吩咐尚宫局在轿里备了貂鼠手笼呢。”
贾府众人面面相觑,皆感意外。贾敏心中惊讶之余,亦有些忐忑,她与皇后不过寥寥几面之缘,并不亲昵,此番宣召,恐怕不止是体恤下情这般简单。
但现下情形,贾敏无奈之下,只能仓促与母亲、女儿告别,随着宫女入宫去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