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窗外有二三雀鸟啼鸣,烛光落下,朝阳升起。
李云昭醒来时,汤予荷已不在身侧,听见她起身的动静,知春和另一个侍女便进来伺候她梳洗打扮。
铜镜中映着云鬓花颜,步摇缓动,李云昭今日穿了一身豆蔻紫的衣裳,既清丽又华贵,看起来十分矜贵有威仪。
李云昭素手扶了金簪,问道:“侯爷呢?”
侍女一边帮她整理衣裳,一边低声回道:“侯爷一早就去上朝了。”
闻言,李云昭神色微变,汤予荷有九日的婚假,皇帝又加赏了五日,可今天才是第六天。
他不该去上朝的。
李云昭转头对知春吩咐道:“去备马车,我今日要去大安国寺祈福。”
知春明了,立刻下去安排。
李云昭不疾不徐地吃了早饭,命人打包了几个肉食放进食盒里,带上两坛凌云酒,装好一起带走。
去寺庙祈福带烤鸡烤鹅,侍女们不懂她的用意,但又不敢多问,只是乖乖照做。
知春先拎着食盒上了马车,李云昭正要踩木凳上去,却瞧赶车的人十分眼熟,挑眉道,“是你啊。”
“云姑娘……不,夫人。”齐行讪笑一声,摸了摸脖子,连连低头道,“见过夫人。”
李云昭看了看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侯爷又让你跟着我?”
“不不不,夫人别误会。”齐行很不好意思的干笑一声,弱弱的解释道,“之前……没保护好夫人,侯爷就罚我来干马夫的活儿。”
李云昭一副早已看透的样子,笑而不语,提着裙角走上马车。
马车出了城门,去往城外的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是皇家寺庙,只接待京都的权势官宦世家,而正殿里头供奉的牌位也都是乔国皇室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其中就包括先帝李云昭。
马车停在山脚下,还要走几百阶的阶梯,才能登至坐落山腰的寺院。
李云昭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往上走去,步履沉稳。
巍然雄壮的寺庙,静静地矗立在半山腰,周遭高大而古老的巨树给人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
此时还很早,寺庙里很清幽安静。
凭着冠武侯夫人的身份,李云昭顺利进了寺庙中,步履款款,目不斜视的径直走上正殿,知春则拎着食盒站在殿门口等候。
满殿的烛火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正中央的台子上,一列一列的摆满了刷着金漆的牌位。
烛台上香炉里的香燃到了一半。
左昭右穆,长幼尊卑。最左首位,是乔国开国皇帝太宗李廷震的牌位。
李云昭在众多牌位中找了找,很快就找到了宣赢帝与少君皇后的牌位,干净崭新,被擦拭得没有一点灰尘。
她还是走上前,踮着脚取下描金的牌位,手指抚在每一个刻字上,在上边呵了热气,卷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
眼中不自觉露出些晶莹的泪光,她将牌位贴在前额上,仿佛在与父皇母后抵额相拥一般,轻声呢喃:“孩儿回来看你们了。”
就在这时,知春在殿外轻咳了一声。
李云昭将牌位放回原处,从容不惊地取了三根香点燃,而后跪在蒲团上,朝上首的一众列祖列宗牌位以及佛像叩拜。
她叩首完毕,便有人从殿门口进入,从影子来看,是个圆圆的秃头。
一道疑惑又探究的目光瞧着她的背影。
李云昭慢慢起身,将三根香插在香炉中,才转头看去。
见到来人的容貌,她双手合十,微笑道:“见过无言大师。”
无言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是个颇为俊朗的和尚,即使顶着光秃秃的头,也能看出他五官不俗,眉眼间带着一股桀骜风流的劲。
明黄的佛衣外披着红色云锦金线袈裟,缎面上绣着真金八宝吉祥宝莲纹,脖子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佛珠,可谓既奢靡华贵又肃静神秘。
无言走上前,看清了她的脸,这才带着和煦的笑问道:“这位施主,瞧您面生,敢问尊姓,是哪位大人内眷?”
李云昭目光扫过满殿牌位,找到太和帝,在无言惊疑不定的眼神中,走上前取下牌位,指了指上边刻着的李云昭三个金字。
随后轻吐一个字:“我。”
无言瞪大眼珠子,怔怔地看着她,面颊肌肉上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有些惊诧的说不出话。
他有些颤抖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个……是你给我的?”
李云昭点头:“是我。”
“舅舅。”
无言愣了片刻,眼睛泛红,忽然在原地转了三个圈,捶胸顿足,又哭又笑起来,混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语无伦次起来,指着自己道:“昭昭,我,我,我是你舅舅啊。”
李云昭啊了一声,点点头,“我知道啊。”
“你,你……真的是你……”
看他一副好像有些魔障的样子,李云昭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舅舅,镇定点,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好,好,走。”无言稍微镇定了一些,收起惊喜悲欢的脸色,往外走去。
偏院少人,无言向其他僧人交代了自己要清修,嘱咐其他人不得进入,这才带着李云昭和知春进入禅房。
禅房内,层层莲花形状的金铜香炉中,袅袅轻烟升起,李云昭和无言大师隔着矮几坐在蒲团上。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无言生来疾病缠身,大夫束手无措,擎苍大师说,他需要受佛光的庇护才能活下来。无言还没满岁就住在大安国寺,一住就是大半辈子,小的时候,父母亲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母亲有时舍不得走,便会在寺里陪他住着。
一直到他五岁时,母亲又怀了身孕。
他们从每隔三天来看望他,到每隔五天,到后来一个月来一次。后来母亲生了新的孩儿,很健康完整,很乖巧可爱。他们忙着要把弟弟养育教导成世间一等一的好儿郎,却只告诉他在寺庙多听师父的话,不要调皮捣蛋,不要任性胡闹。
他仿佛是一个残次品,被烧坏的窑盏,摔坏的玉石,放着占不了多少地,扔掉也可惜,便被放在角落,任尘埃布满。
当他每一次这么想的时候,姐姐都会带着一堆东西,吭哧吭哧地爬上山来,一边擦满头大汗,一边朝树上的他招手,“那只野猴子,下来!”
只有姐姐从来没有把他遗忘在这个红尘世外,哪怕她成婚了,成为皇后了,也从来没有忘记他这个弟弟,常常找机会看望。
姐姐很疼他,所以他也得一样疼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