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后,童子歌其实没太明白皇帝说的救他是什么意思。
起初,他满心以为皇帝只是因内心空虚寂寞,故而又要在床笫之事上对他变本加厉地折腾。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宗庭岭此后的表现却与他的预想大相径庭。
宗庭岭仿佛突然之间又有了极强的自制力,回到了童子歌大病初愈的那几日的模样,每日雷打不动地在午后准时来到他的锦书轩里批阅奏折,日常对话时甚至有了那么一点温柔体贴的味道。
皇帝没再提什么救救他的事,童子歌也没再说。
那会儿的皇帝看起来很破碎,要是再提,可能会让他恼羞成怒吧。
他跟皇后说了这事,皇后乐呵呵的夸他做得好。
只是皇后没告诉他,皇帝那样的鬼话也跟自己说过,自己的回答跟童子歌差不多。她看着眼前好像又有点长个子的童贵人,颇有点名师出高徒的意思。
她有意无意的问起自己给他找的那些书有没有看,童子歌一口花茶险些全呛到气管里,咳了个天昏地暗。
啊,看来是仔细研读了。
她把宫中侍寝的记档合上:“也不知你那锦书轩里有什么清心消欲的妙招,陛下最近转了性子似的......”
童子歌赶忙截住话头,生怕她又把那些话光明磊落的说出来了,他欲盖弥彰的咳了几声:“咳,娘娘,其实......臣妾一直觉得陛下这样......独宠一人,不太像话......”
“且不说臣妾并不喜.......就单说这传宗接代一事,如今陛下膝下只有年幼的一儿一女,就算是为了江山社稷,也实在应该趁着壮年多多留后雨露均沾......”
他话还没说完,皇后就笑了起来,童子歌感觉她的表情像在家时母亲听自己讲民间笑话时一样。
“娘娘为何发笑......”
皇后轻笑着摇头:“抱歉,本宫入宫那么多年,真的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就像是.....就像是前朝劝谏的大臣一样。”
她话音未落就察觉出有点失言了,她有些愧疚的想说什么。
童子歌明白她的意思,低头笑着摇了摇头:“娘娘,我从来都不是朝臣,我只是陛下的后妃。”
“不是吗?”
寅时起身,梳妆打扮;辰时早膳,膳后请安。
而后回宫读书吹笛,未时静坐,等皇帝来。
童子歌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习惯了,还是逆来顺受了。
不过好在如今的锦书轩里,各类书籍琳琅满目,在众多书卷之中,甚至还有几本他从小便心心念念、最爱不释手的大齐的诗集。
荆州之地,向来以武风昌盛而闻名,重武轻文的风气盛行已久,文人墨客的身影相较之下颇为稀少。而大齐却恰好相反,那里文风昌盛。
童子歌自开蒙以来,便听闻大齐文人墨客犹如繁星璀璨,数不胜数。他所背诵的大齐诗篇不计其数,在他的眼中,那些诗篇每一篇都精妙绝伦。
其中有位叫孤山君的诗人,似乎是出身行伍,特别擅长描写阔海水将,其中他最爱一首——
“浩渺沧溟卷怒涛,水师奋楫战狂潮。
旌幡蔽日威如虎,舰阵凌波势比霄。”
让童子歌仿佛身临其境,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海战的激烈与大海的辽阔无垠,也算是圆了自己年少时对大海的憧憬与梦想。
但童子歌内心深处最爱的,还是那些描写大齐北围大漠的诗篇。那里的北围与荆州的北疆有着天壤之别。
荆州的北疆,由于靠近大海,总是带着一股大海潮湿的气息,而大齐的北围,则是一片纯粹的茫茫旷野,无边无际,充满了肆意奔放的豪情。
“大漠黄沙漫远天,孤烟袅袅入云间。
驼铃古道斜阳里,旷野无垠任我眠。”
这样的景色,在荆州是决然看不到的。童子歌心中其实一直对其充满向往,渴望有朝一日能够亲身前往,去领略那独特的风光。
只是这几年,大齐京城中兴起了一股奢靡风的诗派,这类诗作大多华而不实,只注重表面的华丽辞藻堆砌,却缺乏内在的情感与深度,让童子歌颇为反感。
没想到皇帝给他找的这本诗集是新编的,里面又编入了几首新诗。
他翻过几篇大同小异的 “琼楼玉宇耀金芒,锦缎绫罗舞袖长。”和“宝钿珠翠盈香榻,仙乐飘飘绕画梁。” 眼神逐渐从最初的期待转为失望,轻轻摇了摇头,便有些意兴阑珊地继续向后翻去。
直至翻到诗集的末尾,一首词宛如一阵清凌凌冷风拂面,杂着北方的冬意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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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叆叇天将暮。六出纷如雾。皇都一夜玉沙披,点点银光盈路。琼花初绽,素尘轻舞,庭树皆披素。
廊檐并立披裘处。语罢还相顾。似闻偎影语悄悄,却叹流年难驻。且将杯酒,与君同酌,共话相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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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歌初读之时,本能地以为这不过是描写友人之间雪夜闲聊的场景,然而,随着他逐字逐句地细细品味,却发觉其间隐隐流淌着一股别样的情愫。
话语间不经意流露的关切与温柔,皆不似寻常友人之情,反倒更像是一对情深意笃缠绵悱恻的爱侣。
童子歌原本消沉的兴致瞬间被点燃,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他急切地将目光移向词的落款之处,欲探寻究竟是哪位才子佳人能写出如此佳作。
然而,作者名号却令他大为诧异,竟是一个怪名——“酒泉子”。
童子歌不禁微微蹙起眉头,满心疑惑与不解。他暗自思忖,这世间怎会有人以词牌名作为自己的名号呢?
宗庭岭抬眸,恰好捕捉到童子歌那微微变化的神色,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便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轻声问道:“怎么了?”
童子歌听到询问,赶忙垂下眼帘,像是怕被看穿心底的思绪,低声回应道:“读得一首妙诗。”
宗庭岭来了兴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带着几分期待说道:“哦?读来听听。”
童子歌微微顿了顿,随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诵读。
他不刻意模仿女子的时候,那本声清朗悦耳,宛如山间潺潺的溪流,又如夜空中清脆的铃音,每一个字都被他念得别有韵味。
宗庭岭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目,沉浸在童子歌的诵读声中。
“且将杯酒,与君同酌,共话相思苦。”
当最后一句从童子歌口中吐出,宗庭岭不由得嘴角上扬,浮现出一抹笑意,赞叹道:“好诗,只是不知为何这诗人明明佳人在侧,还要写‘相思苦’呢?”
童子歌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透着一丝思索,缓声道:“大约是此时太美好,反而害怕分离,早早地开始互诉相思苦。”
宗庭岭微微点头,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童子歌的侧脸上。
秋日的余晖如同一层金黄的纱幔,轻轻巧巧地洒落在童子歌发上的珠翠之上,那些珠翠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将童子歌的面容映衬得更加温润动人。
宗庭岭的目光被这光晕中的童子歌所吸引,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到那日与静王的交谈。
“童公子曾出席过臣弟的宴席,他善诗韵,出口皆成佳作,其才情卓绝,少年时便在文人雅士中小有名气。但那些真正与他有过交集、深入接触过他的人,对他的赞誉却远不止于才情。”
“他们皆说,童家的小少爷是个玲珑剔透的善人,琉璃似的贵公子。”
“竟有如此高的评价?怎么从前未怎么听说?”
静王爷笑了笑:“京城里传的出名的公子哥儿都是风流成性爱寻花问柳的,那童公子是个不坠红尘的人,没什么风流韵事就没什么谈资,加之他父亲童御史教子甚严,他的名声也只是在文人墨客中传的响。
只是不知......皇兄怎么突然问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