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七抱着一叠衣服低头走进来,“碎昀,这是小姐给我们发放的冬装,我将你的也拿来了。”
贺兰云随听到声音,双手迅速地合上了刚才因上药而拉开的衣襟。
竹七无意间看到他胸口遍布的伤痕,以及伤痕下结实的肌肉,有些诧异:
“碎昀,没想到你看着瘦削,实际上身材这么魁梧。”
贺兰云随说:“没有。”
竹七将冬装放到他床边:“你倒还挺谦虚。”
这府上的小厮普遍身材矮小,他也不例外,而护卫又都太壮,穿着衣服也无法遮住他们像小山一样壮硕的身体,因而他们往往缺乏了美感,更别说有什么气度了。
当然,这不包括护卫的头领钟翊,因为他常年为迟府的生意行走在外,所以竹七从来没见过钟翊长什么样。
这样想来,碎昀就是竹七见过的身材最好的人。
浑身的肌肉看起来充满爆发力,穿上衣服却又不显山露水,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
和碎昀待得越久,竹七在心里越发觉得他不是笼中鸟。
不管碎昀之后是否真的会一飞冲天,总归现在他适当的讨好对自己没坏处。
贺兰云随扫了一眼旁边的衣服。
因为是下人的衣服,所以用料不好,看起来十分笨重,针脚用线也不精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本能地评价起这些身外之物,仿佛失忆前的他是如何高贵的身份,才总会有对这里的一切都嗤之以鼻的想法。
但现在不是挑这些的时候。
贺兰云随拿起冬装里塞了棉花的上衣,穿在身上。
暖意渐渐包裹住一直僵硬的身体,温热处浮起丝丝痒意。
竹七也赶紧穿上自己的冬装。
虽然刚入冬,外面还没下雪,却时常刮风,就算有太阳,也不见暖。
今年是深秋快入冬时干旱,农民大多秋收完成,有了过冬的粮食,但尽管如此,因为贺兰王朝的税负较重,所以农民手里的粮食剩的并不多。
如果旱灾一直持续,后面的麻烦便会越来越多。
想到这儿,他忽然叹气:“也不知道今年的旱灾什么时候过去。”
贺兰云随一怔。
旱灾?
他捂着突然疼了一下的头。
竹七关心:“你怎么了?”
贺兰云随问:“今年有旱灾吗?”
竹七奇怪地看他:“你不知道?”
贺兰云随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闪,“我之前一直被人关了起来,所以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竹七想起小姐说的,碎昀是被奴隶贩子丢在街上的。
奴隶贩子为了更好地管控手下的“商品”,确实会用笼子把人关起来。
他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随后他将旱灾的大致情况给碎昀说了一遍。
贺兰云随听后,不禁皱眉。
为什么这些话总觉得有人跟他说过?
竹七忽然想到什么,神情变得严肃:
“听说北方的朝廷派了一个大官来永嘉城救灾,就是这么久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有真才实学,真能救百姓于水火。”
贺兰云随追问:“那大官到永嘉城了吗?”
竹七以为他好奇,便都为他解答道:“听跟着老爷的小厮私下说,半月前那大官就到了,当时还邀请了永嘉城的官员和老爷去赴宴。”
贺兰云随陷入深思。
竹七没发现,自顾自说起:“这么久过去,也没见那大官在城中采取什么行动出来救灾,所以我才觉得,或许这大官是个酒囊饭袋呢。”
“不是。”
被他突然笃声否定,竹七一惊。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贺兰云随眼睫颤了下,不露破绽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对方既然是大官,那么一言一行都会有眼睛盯着,不可能这么久了什么都不做,就算是装样子也会做些什么的,否则他不好交差。”
竹七闻言,赞同道:“你说的也是。”
紧接着他又疑惑:“不过,那他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动静呢?”
贺兰云随眼神微沉,随口道:“或许他出事了吧。”
竹七点了点头。
很快就不再去深究里面的事情了,反正他在迟家,吃饱穿暖,在外面,也没有自己的亲人要担心和照顾。
他笑着说:“你还挺聪明的。”
贺兰云随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他在想,找到那大官,或许他忘记的那些事情,就都会得到清晰的指引。
这是强烈的直觉,驱使着他这么做。
“碎昀在吗?”
贺兰云随和竹七同时抬头看向门外。
外面再次传来思年的声音:“竹七。”
竹七下意识答:“思年姐,我来了。”
他打开门,外面正站着思年。
竹七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还有仆人提着两桶热水,一个妇人手里捧着男子的衣物。
那衣物,一看就是上乘。
“思年姐,有什么事吗?”
思年没管他的称呼,探头往里面看:“碎昀呢?”
竹七刚要回头叫人,就发现人已经穿好衣服站在了他的身后。
思年一见到碎昀,立刻就说:“跟我出来。”
贺兰云随扫了一眼,“做什么?”
思年转身的动作一顿,皱眉:“话那么多做什么?让你过来就过来。”
贺兰云随沉默。
竹七疑惑地看着一行人离去,心里有个不可置信的想法慢慢成形。
看那架势,莫非小姐今晚就要碎昀去当她的床奴?
思年推开一间收拾出来不久的空房间,里面是个小浴房。
身旁跟着她的人自觉走了进去,进行浴前的准备。
思年对贺兰云随说:“进去吧,以后这里是你专属沐浴的房间。”
她一一交代,“作为小姐的床奴,在进入小姐的闺房和靠近小姐时,都必须保持清洁干净。”
贺兰云随咬牙:“小姐真要我当她的床奴?”
思年脸色不好,看着一个男人近小姐的身已经让她不爽,现在这男人还推三阻四,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人不成。
“小姐有令,不可违抗,否则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贺兰云随抑制住嘴角的冷笑,“既如此,我遵令就是。”
思年严声:“以后需自称贱奴。”
贺兰云随压抑住胸中再次翻涌的怒气,一声不吭。
思年讽笑一声,笑他身份卑贱,却还空有一身骨气。
她也不再劝说什么,等他犯了错,见识了小姐的脾气,多挨几次板子,那骨气自然就散了。
贺兰云随望着房间里忙碌的仆人,眼中一沉,走了进去。
思年回去时,余惜已经沐浴结束。
思年上前接过小丫鬟手里的巾帕,将小姐的湿发轻盈拢在手里,慢慢擦拭。
余惜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翻看着妆奁盒里的首饰,随口问:
“他什么反应?”
思年动作没停地答道:“十分隐忍和不满。”
余惜轻笑:“正常反应。”
思年犹豫着开口:“小姐晚上真要让他进房间吗?”
“嗯,别让父亲知道了,免得他担心。”
思年点头:“我会封好下人的嘴的。”
余惜抬头看向镜子,见镜子里的思年始终愁眉苦脸,不禁笑道:
“小思年,你总这么愁眉苦脸的马上就要变成小老太太了。”
思年笑不出来:“小姐,奴婢担心他对你不利。”
余惜本不以为然,可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问道:
“钟翊回来了吗?”
思年在心里算了下日子,“翊头领应该在明天早上才会回来。”
余惜点头:“等他回来了叫他来见我。”
“是。”
是夜。
贺兰云随沐浴完毕,身上穿着一件空青色交领锦衣,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系腰带。
因为天冷,为免他生病传染给小姐,仆妇递给他一件银丝素锦斗篷。
贺兰云随披上,神色沉冷,抬步跟在领路的小厮后面。
院子里的旁人瞧见,恍惚以为是府里来了贵人。
那样的气度和容姿,竟看着比他们家老爷都要非凡。
思年站在小姐房门口,见到不远处有人提着灯笼走近,便往前走了几步。
仆妇见到思年,忙恭敬道:“老奴将人给小姐带过来了。”
思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见到身姿笔挺、面若寒霜的男人时,有一瞬间的诧异。
没想到经过打扮后,他倒没有不伦不类的感觉,反而将一身素色锦衣穿出几分贵气。
不过这也只是让她满意了一点儿。
她家小姐,王公贵族也是配得的,何况只是一个姿色不错的床奴。
“进去吧,别惊了小姐。”
贺兰云随沉默地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就在思年皱眉不满的时候,他抬步走上台阶,往里踏了一步,走进了房间,没再动。
思年沉着脸,在他身后将门关上。
内室里有一座屏风挡在床前,两侧有几盏烛火时而摇曳,光线昏黄,并不明亮。
贺兰云随视线移向屏风处。
透明的屏风上,经过烛火的映射,可以看见一道影影绰绰坐在床上的窈窕身影。
他站在原地,仿佛沉默的树桩。
室内静谧了很久,偶尔他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轻微翻书声。
晚风的寒意不断从身后的门缝处溢进来,吹动他斗篷上的毛领,但他丝毫不觉得冷。
因为这室内的暖气烧得格外足,就好像置身于炽热的阳光下。
“你还要在外面站到什么时候?”
贺兰云随听到她将书随手扔在一旁发出的声响。
他抿着唇,没有答话。
本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前来,可真等站到了这个房间里,他竟无法再往前一步。
不一会儿,里面响起一阵窸窣的动静。
他听出,是她的轮椅转动的声音。
她要出来。
贺兰云随转过身,打算离开。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门扉,一阵轻呼声忽然从里面传来,伴随而来的是人摔在地上的沉闷声响。
贺兰云随没能打开门,离开这个令他充满抗拒的地方。
他抬步往里面走去,绕过屏风,看到了摔坐在地上的余惜。
余惜仰起头,如瀑的青丝落在她的胸前,掩盖了肩颈处单薄寝衣露出的那一片白皙。
她嘟起唇,像个负气的小女孩儿:“你进来干嘛?”
贺兰云随见她这般娇气的模样,怔住。
但很快,他就拧眉。
她又在玩什么把戏。
余惜朝他伸出手,“抱我起来。”
贺兰云随只神色紧绷地盯着她。
他不动,余惜就一直这么把手举着。
直到手酸了,她要收回手的同时,嘴里恶狠狠地说:“你死定了。”
刚说完,她的手还没收回去,面前站着的人就如压倒的小山一样,向她靠近。
随后,余惜身体悬空,双腿无力地垂在他的臂弯下,被她抱到了床上。
话也没落下半句,他转身就走,仿佛在懊悔自己方才进来做什么。
余惜娇喝一声:“你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腿。”
贺兰云随遽然转身,仿佛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做什么?”
余惜无辜地眨眼。
贺兰云随恍了下神,太阳穴重重地跳了一下。
就是这个圆润无辜的眼神,那么熟悉,那么的让他熟悉。
他狠狠地闭了下眼。
脑海中一时闪过许多画面,可当他想要急速地捕捉到确切的信息时,又是一片雾霾般的虚无。
“你过来帮我揉揉腿,我刚刚摔疼了。”
听到少女委屈的声音,贺兰云随布满戾气的眼睛睁开,沉沉盯着她此刻人畜无害的脸。
心中不住地冷笑,喜欢和他玩是吗?
那他就奉陪到底!
贺兰云随大步跨过去,也不再讲究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抓住她薄裙下的小腿,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余惜被他这粗鲁地一扯,身体骤然失去重心,往床上仰倒。
但她却咯咯笑着,娇俏又活泼,丝毫没有生气的模样。
贺兰云随听着她的笑声,觉得刺耳无比,握住她小腿的手便用了力气,想要让她吃疼闭嘴。
然而并未能如他所愿。
因为他的抓揉,她腿上的裙摆往上移,露出一小截腿肉,上面像拓印了一幅画一样,清晰留下了他五指的痕迹。
鲜红的指印淤痕,和她原本光滑无瑕的皮肤形成鲜艳对比。
刺得贺兰云随眼神一闪。
“你不疼吗?”他忍不住看向仍旧笑意盈盈的少女。
余惜侧撑着头,原本平静含笑的表情忽变,泪珠便像那涨潮的海水,将岸上的人冲刷得猝不及防。
“疼…疼死我了。”余惜哽咽着声音卖惨:“你竟这般对我,我是个瘸子,所以你们都欺负我!”
她越说越来情绪,眼泪越发汹涌,像一个吃不着糖委屈无比的小女孩儿在宣泄自己的难过。
贺兰云随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具象化地体会到什么叫喜怒无常。
明知道她有可能是装的,故意惹他同情,但他还是松了手上惩罚的力道,并且在心里暗嗤自己,竟然和一个女子如此斤斤计较,使出一些幼稚的把戏。
他再次萌生出逃离这里的想法,却忽然听见床上的少女因为哭得过于忘我,口水呛住了气管,不住地剧烈咳嗽。
他一看,发现她的眼眶竟比刚才还要绯红百倍。
贺兰云随没犹豫,将人拽起身,然后拍着她的背。
余惜就着这个姿势,牢牢地靠进他怀里。
贺兰云随身体一僵,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余惜咳了咳:“继续。”
贺兰云随推开她,一手防止她靠近,一手落在她背上帮她舒缓呼吸。
余惜瘪了瘪嘴。
贺兰云随见她呼吸顺过来,偏头想要说话,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他第一反应是被自己气笑出声。
他刚刚帮一个白眼狼做什么,就应该让她咳死最好。
余惜说:“这是给你的教训,告诉你以后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拒绝和违逆。”
“是吗?”
余惜仿佛没有察觉他此刻阴沉得要滴水的神情,倨傲点头:
“是啊…嘶!”
贺兰云随像一只暴怒的狮子,猛地用力掐住她的脖子。
然而还没等他发威,他就被余惜不知从哪里掏出的一罐药粉偷袭。
很快,他就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气在慢慢消失。
余惜轻松掰开他的手,将他推到地上。
贺兰云随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地上。
他愤恨地盯着床上居高临下的余惜,像是要吃了她一样。
余惜故作害怕地拍拍胸口,然后眨了眨卷翘的睫毛,笑着问:
“怎么样?软筋散的滋味儿可还好受?”
贺兰云随闭了眼睛,紧紧抿着唇。
今天上当,是他掉以轻心,小瞧她了。
余惜抱着双臂,高声呼唤:
“来人。”
几乎是话落的瞬间,思年就带着护卫冲了进来。
余惜看到这思年严阵以待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她严肃着脸说:
“把他拖出去,打十下板子,然后监督他跪在我的房门口,整夜悔过。”
思年问也没问,就雷厉风行地执行了余惜的命令。
余惜也折腾累了,打了个哈欠后睁开眼,正好对上被拖走的贺兰云随的眼神。
她温柔地弯了弯眼睛,唇瓣无声而动。
贺兰云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看懂唇语,但他宁愿看不懂。
她对他说:好梦。
呵,他冬夜长跪,她暖被衾香,自是好梦。
贺兰云随沉着脸。
但愿她日后也能夜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