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过了两个来月，清明节就要到了。
黄金成在清明节的前五天，就向单位领导请了事假。他要凑清明节回老家完成一个心愿：把他母亲的坟从大坑里迁入大队陵园。
经过两天的准备，迁坟的准备工作就绪了，只等清明节那天按计划实施了。
清明节那天的早晨，还没到太阳升起的时候，黄金成的家里就来了很多人，本族的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都来了；远亲近邻都来了；黄村红白喜事理事会的成员都来了。他们是来帮助黄金成料理迁坟事宜的。
他们来到黄金成的家，有的人在灶前忙活炊事，为宾客准备饭菜；有的人用手撕或用剪刀铰孝布；有的人在整理烧纸和锡箔；有的人在一起商量事情；有的人去找板凳借餐具。
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按照预先的安排，从两个生产队抽调的二十五个青壮年男劳力也来了，他们将在这里吃早饭，然后，分别去挖新坟坑、 起旧坟。
刚刚吃过早饭，黄鸿飞、郭守义等大队干部也来了，他们送来一个又大又好的花圈。花圈右下边的纸条上写着：沉痛悼念黄老太太；左下边的纸条上写的是：黄村大队党支部、黄村生产大队敬挽。
许多街坊邻居送来了白布、黑布和纸箔，院子里的墙上挂满了白布和黑布，地上有一大堆烧纸和锡箔。
早饭前，黄金成和副大队长郭卫军及两位红白喜事理事会的成员，一同来到了大队陵园。
陵园里有很多坟头，还有十几棵不大的松树，死者在坟堆下安静地长眠，整个陵园静悄悄的，使人感到阴森可怖。
他们从坟旁走过时，黄金成看到，有的坟前立着一块用水泥预制的石碑，上面刻着死者的姓名；有的坟上长满了杂草；有的坟前留下烧纸的灰烬，有几个坟前蹲着口中念念有词的烧纸者。
陵园的面积较大，虽然已有很多坟头，但还有较多的空地可供选择新坟址。
经过一番观察，又经过一阵商议，郭卫军等人特地为黄金成家划定了一片坟地，并在其中选定了黄金成母亲的新坟址。
这两位红白喜事理事会的成员中，有一位懂风水会看坟地。据他介绍， 选定的新坟址是个好位置，风水很好，将来黄金成的后人中会出大官。
“老太太在这里立祖，你们后人一个一个地往下排。”那位懂风水会看坟地的理事会成员，看了看黄金成，又指了指新坟址左前的一片地方，说： “你们这是携子抱孙穴位，将来呀，你就在那个地方。”
一句话，说得黄金成心惊肉跳，他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说，按照这个穴位的走向，黄金成死后，就应该埋在那片地下。
黄金成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一下子看破了世间红尘。他心想，别看我现在活蹦乱跳，在世间沉沉浮浮，有荣有辱，有喜有忧，有乐有苦，几十年以后，这里就是我最后的归宿，我就在这七尺黄土之中长眠。人啊，就这么回事儿，不管是官是民，不管是贵是贱， 不管是穷是富，到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谁也逃脱不了死亡，任何人都会作古，所以呀，遇事还是想开点吧。
黄金成为母亲选定了新坟址之后，他又随负责起坟的那些男劳力来到他母亲的坟前。按照乡村风俗习惯，他用铁锨在母亲的坟上铲了第一锨土， 随后，其他人就开始挖土起坟了。
在农村，起坟是一件庄严、紧张的事情。十几个青壮男劳力，轮番开挖， 他们或是小心翼翼地挖土，或是一声不响地静静观看，起坟现场一片肃穆。
经过十几分钟的开挖，棺材盖板露出来了；又刨挖了半个小时，整口棺材全露出来了。
当黄金成再次赶到起坟现场时，他母亲的棺材已停放在坟坑旁边的预先搭在平地上的一个黑布棚子下面。这是因为，今天是崭晴天，天上有太阳，按风俗习惯，死去的人，特别是装在棺材里又从地下刨出来的死人，是绝对不能见太阳的。
黄金成看到母亲的棺材，如同看见了母亲。他知道母亲就躺在棺材里， 薄薄的三寸棺材板，把他和母亲隔在两个世界里。他想扑在棺材上大哭一场，也想把棺材盖板掀开，再看一眼他昼思夜想的母亲，这不是在做梦， 这是唯一的机会，失去了这次机会，今生今世，万古千秋，再也没有见母亲的机会了。
他把这些想法告诉了族长黄世杰，但被黄世杰否决了。他告诉他，这是禁忌的，不然的话，会破风水，家里会出大灾祸。因而，他只好按照族长的嘱咐行事，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不做禁忌之事。
黄金成围着母亲的棺材看了一圈，他看到，棺材上的黑色已经褪尽， 棺材的底部已经开始腐朽变黑。他在心里说，才五年的时间，棺材就变成 这个样子了，可能是在大坑里经常受到雨水的浸泡，地下太潮太湿了，才使棺材毁得这么快。如此看来，人死之后，不管埋在哪里，用不了多少年， 就会变得什么也没有了，埋在不同的地方，无非是保持的时间长一点短一点而已。常有人说，人死如灯灭，到头来只是一把黄土。这话一点都不假啊！
还好，与预先估计的一样，他母亲的棺材还能挪能抬，不需要换新棺材； 再说，按照风俗规矩，起坟时，只要原棺材能抬起来，就不准更换新棺材， 据说，如果强行更换新棺材，会导致家里不吉利。
到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新坟坑也开挖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把棺材从旧坟址移到新坟址，再埋入新坟坑里，但这中间还有一些仪式。
黄村的红白喜事理事会由五人组成，其中有负责处理丧白事的，通常把负责为主家处理丧白事的人称为“问大事的”。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在那位“问大事的”和族长黄世杰的指挥下，起坟的男劳力慢慢地把棺材抬到了旁边的一辆排子车上。
棺材的前方跪着黄金成等三十多个哭丧的男子，黄金花李玉娇等二十多名女子站在男子的后边哀哭。
那位“问大事的”一声高喊：“起棺，走！”男劳力们有驾排子车辕的， 有拉车子的，有推车子的，载着棺材的排子车缓缓地向前移动了。
黄金成头戴孝帽，身穿孝衣，手持招魂幡，嘴里“娘哎，娘哎”地哭叫着，走在哭丧队伍的最前头。他按照农村的风俗，带着哭丧的队伍，走在棺材的前头，等离棺材稍远一点时，就又回过头来跪在地上等待棺材走过来；待载着棺材的排子车走近了，他们又站起来往前走。就这样，走走跪跪，不断重复着这种动作。
哭丧的队伍和载着棺材的排子车，从旧坟址旁边的黑布棚下起步，先由南向北，然后由西向东，再由南向北，共走了四五里的路程，最后到达了大队陵园。
男劳力们在“问大事的”和族长黄世杰的指挥下，先从排子车上慢慢地将棺材抬起，后让三个人下到新坟坑里，坑上边的人慢慢向下放棺材， 坑下的人用力接住棺材，随着棺材的下落，又有几个人下到了坑里，坑上的人与坑下的人互相配合，才慢慢地将棺材放在坟坑里。
族长黄世杰站在坟坑的北头，向东南方向穿看了一会儿，又让男劳力轻轻挪了挪坑中的棺材，然后，叫黄金成也去穿看一下。
“你看，头朝北面向上，脚从那两座房子的中间过去，最后，蹬在那个高烟囱上，距这儿一里地远的地方，有两座新建房看到了吗? ”
“看到了。”黄金成答道。他向东南方向穿看时，见约有二里地远的地方，有两座新建房屋，更远的地方高高地耸立着一家砖瓦厂的烟囱，从两座房屋中间正好看到烟囱的中部。
遵照族长黄世杰的安排，黄金成用铁锨在坟坑里放了第一锨土，随后， 男劳力们就向坑里回填土了。
在男劳力们向坑里回填土的时候，黄金成对着他们，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头，然后，向他们作了作揖。同时，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道：“老少爷们儿，你们辛苦了，帮忙了，我非常感谢，这厢有礼了。”
男劳力们既不看他，也不回答，只顾一个劲地填土。仅用了半个多小 时，新坟就封好了。
坟堆封好后，把招魂幡插在坟的南面坡上，把大队和亲友们送的几个花圈，压放在坟堆的前坡上。
一切事情都办妥了，黄金成围着坟堆转了一圈，看看各处，感到很满意。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去掉了他一块心病，把母亲的尸骨移入了大队陵园。
黄金成临离开时，又仔细看了看坟堆，好像是与母亲告别一样，他在心里说，娘，这下好了，我心里没闹心事了，现在咱家的日子可好啦，您在这里放心地安息吧。
在起坟的过程中，在哭丧的队伍里，男子数黄金成哭得悲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然而，除了黄金成之外，还有一个人哭得也很痛，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黄金生。
近几年来，黄金生回村的次数极少，村里的年轻人和近几年娶来的媳妇，大部分都不认识他。
在哭丧的过程中，不管是跪在地上哭时，还是走在路上哭时，黄金生几乎与黄金成一样，一直泪流满面，痛哭不止。
迁坟时，有很多人前来围观。
围观的男女老少街坊邻居，见黄金生如此痛哭，有些迷惑不解。
“欸，这个人是谁呀? 他咋哭得恁痛? ”一个年轻媳妇问道。
“他呀，他是黄金成的叔伯兄弟，金成的娘就是他的亲大娘。”一个中年妇女回答道，“他是亲侄子，他大娘迁坟，他哭痛点也应该嘛！”
“他就是黄金生呃，他不是在县里当着大官吗 ? 我常听人说到他，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哩。”那个年轻媳妇又说。
“他哭得痛 ? 我看呀，他不一定是真心哭他大娘，说不定啊，他心里有啥苦水哩，敢是借哭他大娘来倒倒自己肚里的苦水。”一位老太太听过她们的对话后说，“我记得，他大娘死时，他也回来了，那次他可没怎么哭。”
“你们还没听说呀? ”一个中年男子听了她们的对话，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可听说了一个事儿。”
“啥事儿? ”那个中年妇女问他。
“我也是听说没几天，不知道消息准不准确，我对你们说喽，你们可别往外传呀。”中年男子既想对她们说，又心存顾虑，便嘱咐道。
“有啥你快说吧，看你嘴里像噙个茄子，吞吞吐吐，半吐半咽，不利亮劲。”急性的老太太催他快说。
“我听说，黄金生的官被人家给抹了。”中年男子终于说到了要点。
“把他的官抹了? ”老太太诧异地问，“是真的吗? ”
“我是上个月，听支书的儿子黄国君说的。”中年男子回答，“黄国君在公社上班，他消息灵通，估计这消息不会假。”
“为啥抹他的官呀? ”老太太又问道。
“那肯定是他有严重问题！”中年男子十分肯定地说。
“我说哩? 前几年，他回村来，都是小车送、小车接，这两回他咋骑着自行车来了呢。” 这位老太太像弄清了什么问题似的，自言自语地说，“怪不是他哭这么痛哩。”
这个男子和三个女人说得一点也不错，事实正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