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
一大早,可卿便将宝珠瑞珠叫到跟前,从怀里取出两封信,说道:
“我昨儿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爹爹的,一封是给钟弟,你们帮我送去,记着,要亲手送到他们手里。”
宝珠瑞珠对视一眼,一人接过一封,宝珠眼见这几日可卿心绪似是放松了些,心里正觉得高兴,忽然便来了这么一桩事,直觉有些不妥,怀疑可卿是要把自己和瑞珠支开,便道:
“我们两个都去送信,却无人在奶奶跟前服侍着,不如都叫瑞珠去送吧,好歹有什么事,我跟奶奶在一块。”
可卿只一口咬定,说信上的事要紧,不能耽搁,必要叫两人亲自去送。
宝珠拗不过可卿,到底只得答应下来,眼神有些担忧。
白日里,可卿仍像往常一般处理内务,细致周到,不露破绽,若无事时,便与尤氏待在一块儿。
过了子时,可卿听见打更声,换上一身自己从秦家带过来的素净衣裳,几乎不曾在宁国府里用过。又将自己白天穿的那一套衣服打包好,悄悄推开门,沿着廊道,快步往天香楼行去。
略等了一阵,可卿借着月光,隐隐见似乎有人朝这边来,推着一辆小车,上有两个漆黑木桶。
又微微往里躲了躲,眼见来的似乎不是顾婆子,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那人推着车,停在天香楼前,将其中一个木桶从车上搬下来,放到地上,低声道:
“奶奶请出来吧。”
可卿这才确定来的正是与顾婆子一道的人,方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仍隔着些距离,低声问道:
“你是谁?你们还不能告诉我,究竟是谁叫你们来帮我吗?”
那人影并不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灯笼往上提了提,把自己的脸照亮,露出一张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的面目来。
可卿打眼一瞧,便觉有些眼熟,该也是这府里的下人,只是往日里倒不曾见过几回。
踌躇片刻,那汉子也并不催促,只是原地站在那里,可卿方才缓缓靠拢过来,将手中的衣服递过去,低声道:
“这是你们要的衣物,我今儿才穿的,许多人见过。”
那汉子把衣服接在手里,又道:
“请奶奶再留一件信物。”
可卿微微一愣,只道是要好处,便从头上拔下来一个玉钗,也递过去。
那汉子接在手里,微微打量两眼,点点头,将车上另一个木桶揭开,示意可卿钻进去。
可卿微微一怔,定定得看着那木桶,不知自己再从桶中出来时,又会在什么地方,心中不由泛起恐惧,竟挪不动步子。
只是又明白自己若再留在宁国府,也必是有死无生。
咬了咬牙,轻轻捏住袖子里藏的剪刀,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抬腿跨进木桶里。
那汉子将桶盖盖好,微微露出些缝隙。可卿留在桶里,半晌不见那汉子出发,只隐隐听见桶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可卿陡然觉得小车一震,旋即便被人推动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传来对话声:
“刘三儿,你这回回晚上带两个桶进进出出的,可别明天府上丢了东西,到时候别怪我找你的麻烦。”
声音带着些戏谑轻蔑,该是角门的门子。
旋即又听见身边那个汉子答道:
“王大哥说笑了,小人一向老实,哪里敢动那歪心思,小人夜里巡夜,桶里装的都是灯油。
这府里林林总总几百盏灯,不多备些,怕不够用。
今儿家里婆娘炸了些油糕,王大哥尝尝,若吃得好,下次我叫我婆娘多做些。”
声音显得有些卑微讨好,绝不像是敢做这种事的人说的话。
那“王大哥”得了好处,果然便也不提什么查看的事情,只是又笑骂两句,说刘三儿必是在府里偷偷捡了什么好东西,不肯叫他们看。
唬得可卿心跳都慢了一拍,倘若这时叫人发现,任她再多几张嘴巴,也绝说不清楚。
好在那刘三一番讨好恭维,便糊弄过去,旋即推着小车出了宁国府。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宁国府天香楼一处角落里,忽然现出一缕火光,旋即迅速蔓延开来,转眼间将整座楼都吞噬进去。
眼见火势起来了,宁国府里才传出一阵阵的梆子声,陡然开始热闹起来。
下人们听到梆子声后,乱作一团。小厮们提着水桶,慌慌张张地朝着天香楼奔去,一路泼洒不少水在青石板路上。丫鬟们则是尖叫着,有的拿着盆,有的抱着湿布巾,相互簇拥着也往火场赶。
几个粗壮的婆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指挥众人,“快,去溪里打水!”面上焦急与惊恐,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
不时便有些小厮丫鬟跑得急了,一不小心就摔一跤,水桶水盆滚落到一旁,水溅了一地。但也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捡起水桶就继续往前冲。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些靠近火源的下人被热浪逼退,可后面赶来的人又不断涌上前,一时间叫嚷声、咳嗽声交织在一起。
贾珍站在稍远处,眉头紧皱,大声呵斥着众人救火不力。尤氏则拿手帕捂着嘴,眼里满是担忧之色,唯恐这一场大火蔓延开来,把其他地方也引燃起来。
不多时,一些西府的下人们也都来救火,鸳鸯一路寻到尤氏,低声道:
“这是怎么弄得?连老太太都惊醒了。”
尤氏叹息道:
“也不知怎么的,好好的竟失了火,这楼只怕是救不得了。”
“楼还是小事,大不了再盖就是了,里面可有人没有?”
“不曾见有人呼救,想来该是没人的,这楼里平日便没人住。”
鸳鸯便松了口气,只道:
“没人就好。”
正要去回贾母,四处一扫,忽然道:
“出这么大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这儿,怎么不曾见蓉大奶奶。”
尤氏一怔,赶紧四下里瞧了一圈,一把将贾蓉拽过来,喝问道:
“你媳妇呢?你可瞧见了?”
贾蓉也一怔,回道:
“我今儿在蔷哥儿那住,刚才回来,并不曾见过她。”
尤氏悚然一惊,想起府里一些传言,微微瞪大眼睛,瞧着眼前还在熊熊燃烧的木楼,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