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气象台发布的最新风云卫星图像显示,在副热带高压逐渐减弱的情况下,预计台风将在凌晨登陆南城,明日局部地区有暴雨或大暴雨,并伴有8级左右雷暴大风……”
电视里断断续续地播着天气预报,何美珍一边叠着衣服一边感慨:“这龙舟水,来势汹汹……”
纪岁从厨房出来,湿手蹭着裤沿有点失望地扁嘴:“打台风啊?我明天还约了同学去江边看扒龙船呢!”
何美珍打了一下她手臂,又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时钟。
晚上十点了,纪年还没回家。
她发微信问朱春穗,知不知道这投票结果出来之后是个什么进程。朱春穗回了一句:“应该很快就要进行二投,好像从上周末开始年年就拉了一群后生在密谋什么,我听亚瑞说他们早料到这次投票会失势,所以要采取什么行动。”
何美珍皱了皱眉。
她知道这个女儿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而且脾气硬骨头更硬,认准的事总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定会坚持到底。
然而女大女世界,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独立,遇事也越来越少征询自己的意见。这种感觉很复杂,既欣慰又落寞。想帮忙,又怕帮倒忙。她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快节奏,也跟不上年轻人的思想。她那些日积月累的生活智慧到底还有多大用处,不得而知。
也许,真的不能不服老,是时候放手了,也只能放手了。
一直到将近十一点,纪年才回到家。
“阿妈,你怎么还没睡?”屋内一盏昏黄的夜灯开着,她依稀看到何美珍卧在沙发。
“等你啊,”何美珍揉揉眼睛直起身,又问道:“要不要饮汤,我帮你热一下?鸡骨草煲猪横脷啊,清热疏肝。”
“好。”
洗过澡,拿起碗,安静地坐在灯下。
何美珍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喝汤,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又怕问了她会更焦虑。她看着女儿的侧脸,见她肩头濡湿了一片。
纪年从小都是短发,高中时更是一气之下剃了寸头。工作后才留了半长,试图显得自己没有那么学生气。她向来不爱吹头发,随便擦两下便任由发梢就这么湿漉漉地垂着。
何美珍拿条毛巾帮她把头发垫起来,拉了拖板插风筒站在她身后。
一碗汤下肚,热风呼啦呼啦包裹着她,发顶很暖,身体里也很暖。全身服服帖帖又昏昏欲睡,不再是尖刺竖起的紧绷状态。
“阿妈。”纪年嗡嗡声中低哑着嗓,像是在梦呓。
“嗯?”
“你有没有怪过我啊?”
“怪你什么啊?”何美珍揉了揉她的发顶,关了风筒。
怪她看不懂自己当年的隐忍吗,怪她把心一横就赌气离开家吗?那她是否又怪过自己这个当妈的不够强大,让她们从小就背负债务呢?
一家人,哪里有不顶心顶肺的时候,就像抱团取暖的刺猬,不是你戳到我,就是我扎到你。但到了最后,还是想要头碰头地窝在一起。
其实看着纪年和纪岁,她们身上都有着自己的某一面。时而坚忍,时而决绝,时而没心没肺,时而又两眼一闭豁出去。
“回家就好。”
“阿妈……我最近有些关于囍帖街的想法,”她把凳子往前靠了靠,暖黄色的罩灯照在她头顶,“想讲给你听听,你给点建议。”
何美珍有点诧异,又似乎等了这一刻许久,“早该说了……”
一家人,就应该有商有量,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关关难过关关过,步步难行步步行。
灯光照着她们的影子斜斜映在墙上,像是头碰着头,互相依偎。
“呐,你们背着我倾密计,”纪岁不知何时起了床,靠在门框笑着打呵欠,“别忘了还有我,万大事,我们三仔乸[1]一起来……”
纪年笑笑,将身旁的凳子拉开。
万籁俱寂下的热带夜,风吹得玻璃嗡嗡作响。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搬空阳台绿植,胶布米字型贴玻璃,抹布一字排开封窗台。
等台风。
-
早上,阴天,风雨并没有来。
江边会所的落地大窗望出去,云层压得很低,江面一片平静,像一条灰绿色的绸带。
“裴少爷,这边请,”会所侍应生引着裴烁入内,他看了他一眼,这个眼尾有着一颗黑痣的年轻人和其他的侍应生都一样,受过上头的特意叮嘱,喊他裴少爷。
会所的大厅连着后院都被包下,宁静雅致的连廊侧厅显得有点空旷,中间显眼地摆着一张鲜亮的绿绒桌球台,左边静静地放置着一台德州扑克,右边则是一张棋桌和品茗区。
“来一局?”钟俊豪擦着球杆,一双狐狸眼眯着看他,“斯诺克,会吧?”
裴烁摇摇头,不说不会,也不说不打。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越过钟俊豪的肩头,穿过那面透亮无尘的落地玻璃,看向那江面。
“哦哟,斯诺克啊,”他身后的钟明辉噙着笑走上前来,挑了一支杆,“好久没打了,阿豪愿意跟拉叔打一局吗?”
“拉叔真会讲笑,我初初学台球就是你教的,师父可要让着点徒儿,别让我得零鸡蛋这么没面子才是。”
钟俊豪话音刚落,便见侍应生领着钟明丰、裴兰、钟嘉怡和叶家一行人款款步入。叶咏欣一见桌球就两眼放光,拉着钟嘉怡的手快步走过来观战。
她站在裴烁隔壁,歪了歪头:“从进来你就一直盯着明丰叔,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钟明丰这半年对外都一直抱病不出,甚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如今看来是清减了些,但精神似乎还好。
裴烁收回目光,浅笑一下:“大律师都这么火眼金睛吗?”
而钟明丰似乎对这边的战火兴趣缺缺,只睨了一眼便与叶生坐上了棋桌,而两位太太也对着江景颇有兴致地沏起了茶。
掷币后,钟明辉一杆开球,白球轻碰红球堆,红球四散,没有一个落袋,却角度都刁钻。
开球留余地,看似客客气气,却不给对手太多机会,这是他一向的做事风格。
钟俊豪走到球台前,一杆斜打出去,红球应声落袋,白球却稳稳地停在了有利的位置。
“有时候呢,机会还是要自己创造,”他笑笑,又轻轻推一杆。
谁知球一偏,硬是没进。
“手生啊细侄,”钟明辉不慌不忙,一杆进洞,接着一连又进了几个红球,而后白球藏在了蓝球后面,几乎无法直接击中任何红球。他过去拍拍他肩膀:“俊豪,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太冲动就容易给别人机会。”
钟俊豪眯了眯眼,一个呲杆,白球跳过蓝球后精准击落后面的红球,堪堪停在了袋口。他轻笑:“拉叔,险中求胜也是一种策略。不到最终,也不知道谁能笑到最后。”
钟明辉尚未吭声,桌旁的叶咏欣却轻轻在钟嘉欣耳边“嗤”了一声:“我记得Snooker是不允许对非目标球jump shot的吧?”
钟俊豪白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回呛,眉头陡然一皱。
他看见裴烁竟不知何时站在了钟明丰隔壁,在跟他低声说着什么。而钟明丰明显觉察到了远处投来的目光,抬眉望了他一眼。
“烁仔,”钟明辉也瞅见了,沉着脸向他招了招手,“过来打两杆?”
却见钟明丰抬起头,饶有兴致地回道:“裴烁对近期囍帖街项目有些想法,想跟我汇报一下。”
角落的裴兰也不喝茶了,身子绷直在听。
“哦哟一家人难得聚会,大哥身体也还欠佳,工作的事就留着下周再谈嘛,”裴烁没有事先与他打招呼,钟明辉有点绷不住了,迈步过去想要拉走他。
“拉叔,趁人齐,也可以大家一起听。”裴烁似是钉在原地,没打算走。
“还有叶叔叔一家在,谈工作也不合适吧,”钟俊豪难得跟钟明辉统一战线,都想让他闭嘴。
“说起来,我也是项目组一员,不妨一起谈,”叶咏欣走上前淡淡开口,也看向自己父母亲,“爹地妈咪应该也对我近期的工作很感兴趣。”
钟明丰目光矍矍地看向裴烁,一抬手:“来吧。”
落地窗外墨云压顶,江水开始翻滚,窗边的绿植猛烈地摇曳着。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