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年一夜没睡。
昨晚她们聊到深夜,早上她又在何美珍的牵线下,见了几位老街坊。他们的祖辈就是华侨,算是囍帖街第一批开始从事婚庆业的,见到纪年先是有些局促,但他们与何美珍熟络,很快便也打开了话匣子。
临近中午,她回到家整理资料,就在这时收到了钟嘉怡的微信。
嘉怡:“姐姐,上次做的旗袍我现在就要,劳烦你送过来这里吧!”
纪年觉得蹊跷,刚想说还未到约定的试衣日期,却见她已经将定位发过来,顺带发了一小段视频。
镜头里是一盆清雅的蝴蝶兰,却听见画外有人朗声道:“裴烁对近期囍帖街项目有些想法,想跟我汇报一下。”
她一怔。
蝴蝶兰花叶后的远景,依稀可见一个身着白衬衣黑西裤的颀长身影。
窗外响起了一声惊雷,下一秒,她收到了一封电子邀请函。
纪年迅速删了原本正在输入的文字,回了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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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玻璃窗外,狂风肆虐。豆大的雨点砰砰地击打着,虽然稀疏,却像子弹似的要将这坚硬的屏障打碎。
叶咏欣捏着裙摆,觉得脚跟有点发酸,手心里都是汗。
裴烁有备而来,还自带了手提电脑和便携式投影仪。然而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他腹背受敌,几乎每说一句话都会被打断。
当他说:“微股东方案说得好听是众筹,说得不好听就是空手套白狼。投资有成有败,但没有人承诺为街坊的投资兜底。对毫无房产和金融背景的居民隐瞒暴雷风险,这于他们不公平。”
钟俊豪不清楚钟明丰当着这么多人让裴烁汇报是什么出发点,要趁机落他面,还是要他敲打自己?
无论如何,气势上不能输。他立马反驳道:“这都是房地产行业不成文的惯常手段,怎么能说是空手套白狼呢?细佬,你在这行还太嫩,多做点调研再发言吧……再说了,你们那个方案就没问题了?”
裴烁点头承认:“没错,都有问题。那个运营公司只是明丰公司推荐,最终运营得如何是否有当时吹嘘的租金收入无人能预知。房地产业的盛衰是跟着政策走的,目前的情况其实并不容乐观,万一……”
钟明辉脸上挂不住了,却仍噙着笑打断他:“哦哟烁仔啊,这个运营公司背后可是有国际四大行的背书,你若是觉得他不行也可以自己找一家……”
裴烁顿了顿,豁出去:“拉叔,您真的要我把大白话讲出来吗,市面上惯常做法就是提前拉高商铺价位预估,假惺惺说低于市场价出售,再设置个高额返租回报率吸引居民投资。您说得对,跟业主签约的是运营公司而不是明丰集团,但这种皮包公司要找背书还难吗?很多人着了道之后,会发现由于羊毛出在羊身上,两三年后运营公司跑路了,居民投诉无门,明丰集团又可以美美地脱身了,不是吗?”
钟明辉的脸色难看起来,却仍挂着笑。
而另一头的钟俊豪总算是看明白了,裴烁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今天,是冲着所有人来的。
奇怪的是,钟明丰并没有阻止。
“除了投资方案,关于规划设计——我觉得‘动漫公园’这个方向有待斟酌。这个老区传统风貌建筑超过两百处,尤其是南江桥南一带有很多具有保护价值和意义的历史老建筑,根本不宜‘大拆大建’。”
钟明辉又打断他说:“烁仔啊,这一点我们的设计师早就想到了,会把这些建筑有机融合在动漫公园里,这好比开在了上海的迪士尼,处处都见到东方元素。我们也不能一味维护盈利能力弱的‘老建筑’,而忽略有巨大盈利空间的年轻诉求吧!”
钟明丰这时也发话了:“第一轮投票已经结束了,现在才来提方案不合理,你早干嘛去了?”
“动漫公园的方案是在调研中期的时候突然提出来的,我曾提出第一轮只针对是否保留‘婚庆’方向做投票或者推迟第一轮投票时间,”裴烁看了一眼钟明辉,“但是……”
但是,都被强压下来了,连街道办主任黄姨也坚持要按时间表往下走。
钟明辉模糊话题,又揪住上一个观点不放:“烁仔啊,你还是太心软。钟家可不是做慈善的,什么商业交易没有风险?风险本来和收益就是并存的,那些市井小民又想要高收益又不愿意面对一些不可控因素,哪有这么大只蛤蟆随街跳的道理……”
裴烁皱起眉头,无论他的发言如何有理有据、逻辑清晰,都被一一反驳。
而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在这个大风大雨的时刻,自己的妈妈走上前来,不是力挺他,而是往后拉他衣袖:“好了,讲到这里可以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回头你跟你拉叔商量好了再说。烁仔,你听妈咪的话,乖……”
钟俊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原本讶异于裴烁这个无权无势的、任凭钟明辉摆布的软柿子,今天居然敢跳出来,以卵击石,心里莫名有些震荡。然而此刻看在眼里却别有另一番滋味,刺得心里辣辣的疼。
是啊,你还有你妈,你做你那个好妈咪的乖乖儿子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的眼神暗下去,带着情绪慢悠悠地接过话:“兰姨就讲得对了,你在这个时候把两个方案推翻,不是胳膊肘朝外拐吗?再说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立场在这跟我爸说话?你代表钟家,还是代表囍帖街街坊啊……”
裴烁拿着翻页器的手握成拳,牙关紧咬。
是啊,他什么身份。
他既不是钟家,也无法代表囍帖街。
他只有自己,孤军一人,不知为何而战。
“我是中立的,”裴烁的脊梁笔直,硬是不退后:“咨询公司本来就应该是中立的,在做了全面的调查和研究后提出风险和中肯的意见,才是对业务方最负责任的做法。”
“阿嫂,烁仔这么见外啊,”钟明辉不再是那个笑骑骑的和事佬,阴沉地看向裴兰,逐渐亮出獠牙:“他把自己置身于第三方的位置,那这个咨询公司就是随时可聘,也随时可炒咯?”
“明辉,不是……”裴兰连忙摆手。
“你今天一家之言,囍帖街居民也不会多谢你半分,”钟俊豪不给机会,铁了心要将裴烁变成这个项目的弃子,踢他出局:“你说是为了街坊利益,你也代表不了囍帖街啊……”
一道闪电把天劈成两边,大厅明亮的顶灯倏地跳了一下。
“我代表囍帖街!”
突然,大厅的门轰地打开,一位侍应生将一个高挑的身影放了进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一边肩扛背包,一边用力将手里一个小小的物什掷向前方!
裴烁惊诧地看着那抛物线飞向自己,条件反射地伸手稳稳接住!
摊开掌心,竟是一个U盘。
纪年迎着他的目光快步迈向前,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他的心上。
咚,咚……咚咚,咚咚。
如同窗外隆隆的雷声。
直到她不顾众目睽睽走到他身边,带着扑面而来的雨水潮气,发梢和眉毛都濡湿,睁着乌黑的眼睛亮亮地看向所有人。他仍不可置信,为什么这一刻她会出现在这里。
“不够义气啊,不等我。”她用气音低低地抱怨着。
“我不知道你会……”他也用气音回道,却没有说下去。
不知道你会来,不知道你会信任我,不知道你会与我站在一道。
“你现在知道了,”她轻轻地答复,抬了抬下巴。
裴烁勾了勾嘴角,低头将U盘插入他的电脑。
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再是孤单一个人。
“各位,我是纪年,相信大家都认识我了。今天准备得有点匆忙,不过无妨,我想到什么说什么。”她顿了一下,看向主位的钟明丰:“可以吗,钟董事长?”
他抬了抬手:“请。”
“首先,我想给大家看几个数字,”纪年翻开第一页,“据不完全统计,囍帖街有2999个商户,是的,你们没听错,近三千。因为除了囍缘汇和街面的五百多个店铺以外,里面还有毛细血管般错综复杂的内巷店和楼上铺。社区常住居民1068户3689人,38%的居民是侨民或者其后代,这里曾几何时被誉为‘华侨一条街’。”
她的ppt是在出租车上匆匆忙忙做的,没有花里胡哨的模板和动画,就是白底黑体字,却更显得铿锵有力。
“我们原住居民举双手双脚拥护政府的旧改政策,也对这一片被划为‘文旅’用地绝无异议——但是,旧改是为了让这里的居民安居乐业、让城市建设和文化经济更上一层楼,而不是……”她顿了一下,盯着钟俊豪,“而不是让人趁机在这里捞一笔,或者谋取个人私欲。”
钟俊豪眉头一挑。
她话锋一转,又看回钟明丰:“我相信,钟董事长在这件事上和我们居民是统一战线的,明丰集团与囍帖街实现长远共赢,对吧?”
钟明丰点点头。
“前段时间,我仔细研读了政府的城市规划纲要。抱歉啊,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我确确实实请教了这方面的教授来进行专业解读:南城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以建设‘美丽宜居、活力全球的幸福城市’为总体目标,向外联通大湾区,对内打造宜居圈。其中便提到了一个重点:传承历史根脉,以‘绣花’功夫保护和活化历史文化名城。”
她从家中飞奔出来,一身休闲短衣短裤,踩着双沾了泥水的白色帆布鞋,一点都不职业女性。却像是老巷子墙根长出的野花,在这隆隆雨声的冲刷下靠着墙皮苟延残喘。
可是只要待到雨过天晴,只需一点阳光和土壤她便能倔强地抬起头,野蛮生长。
“囍帖街这一带,又或者说南江桥南和桥北这一片,脚踩岭南地脉,侨商文化深深根植,我们为什么要丢弃这好不容易建造了几十年的本土名片,俯首于舶来文化,重新贴上韩漫日漫的标签?”
啪,打了钟明辉一巴掌。
“文旅商居,本来就是四位一体不分家,应该以人为本让居民成为这次旧改的‘主人’,而不是‘水鱼’。”
啪,啪,两边都各打了一巴掌。
窗外狂风骤雨,外面迷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纪小姐,你和裴烁都是外行,是看不懂这里的商业操作。我们为的就是让周围居民即使不再苦苦死撑一个夕阳行业,也能顺利转行盈利。”钟明辉喝了一口茶,好言相劝。
“盈利吗?就以方才阿烁推翻的那些方式?”纪年眼尾扫了一下旁边,嗯,今天还有客人。
裴烁一怔,刚才他说的她都听见吗?
纪年头一抬,明显声音都大了:“嗯,我们是外行,所以之前才会两眼一黑,看不懂你们的操作。现在我知道了,以前房地产行业鱼龙混杂,有很多浑水摸鱼的做法,拆东墙补西墙,十个茶壶五个盖子,哪里冒气就往哪里盖。你们有施工方的垫资、银行的开发贷、还拿到了你们叫原住民的‘入股’也好‘铺款’也好,总之以一个极小的资金撬动一个庞大的资产盘子。至于以后是否烂尾,运营是否得当,就不了了之了。那些所谓的运营公司跑路了你找开发商是没用的,街坊被套只得哑巴吃黄连。”
她就这么噼里啪啦硬梆梆地把乌糟的行业暗箱甩出来,钟明丰的眼神都变了。
“纪小姐,明丰集团旗下的房地产公司都是有着良好经营记录的企业,你这么说未免有点给我们抹黑了。”钟明辉忍不住拿起手边的茶盏,却发现茶水都喝空了,有点负气地扔下杯盖,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其实,阿烁和纪小姐方才说的不无道理。的确‘微股东’的方案涉嫌非法集资,很多地产业的操作到最后都被证明只是庞贝骗局。”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响起,“而商铺返租则是开发商将商铺包装成理财产品,以总价小、回报稳定等特点来吸引投资者,也具有极大的法律风险。一个不小心,投资者就会中了合同欺诈、非法集资等圈套。这些年来,投资者血本无归的例子数不胜数。以前是房产监管不力,现在若企业还这样铤而走险,的确得不偿失。”
叶咏欣慢慢地走过来,站在纪年身边。之前钟明辉只让她在街坊堆里来回刷脸,根本不让她进入项目核心。如今谈及自己的专业领域,她的眼里有光。
纪年微微朝她颔首。
“大家有没有想过,经过这些年房地产的暴涨和各种黑心企业跑路,这个行业口碑已经很差,”裴烁也迈前一步,与纪年的肩头轻轻触碰,“如果在这个当口我们选择摒弃和破坏这块地天生的文化商业属性,又将街坊们未来的居住和营生当赌注,势必会引发巨大的公关危机,舆情会影响股价,也会影响整个集团的声誉,在目前整个行业下行的情况下,相当于就是把集团置于火上烤啊。”
纪年目不斜视,心里却对这突如其来的默契暗暗笑了一声。
阿烁,你是我派来的托儿吗?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德州牌桌:“其实这个项目本来对贵集团是个好项目,但就跟打德州扑克一样,手握好牌往往会让玩家过度自信,下注过多,而忽略了内在的不确定性和风控的重要性,导致输得一塌涂地。”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一个侍应生急匆匆跑过来,在裴兰身边耳语了几句。她神色大骇,望着钟明丰。
“说吧,怎么了?”钟明丰皱着眉。
“说门外有居民在闹事。”
纪年适时打开手机,街坊群里已经有人把直播链接发了出来。她点开,只见镜头里乌泱泱一堆戴着墨镜口罩的壮汉,整齐划一地高喊:“钟明丰出来,给我们街坊们一个交代!”
他们手里挥舞的大字报上赫然可见:“地产商黑心蒙骗,囍帖街何去何从!”“无良开发商,滚出囍帖街!”
呼喊声伴随着雷声,还夹杂着各种本土食物的名称,这台大龙凤相当的粤韵风华。
“我听说龙舟活动因为台风而搁置,这里附近聚集了好多在躲雨的媒体记者……”纪年眉头一皱,似乎面露难色。
“你要什么?”钟明丰沉沉地看着她。
“既然钟董事长发话,那我就斗胆要一个……”纪年朝前走了两步,那双酷似狼崽眼睛的乌眸像是在看猎物,“我希望成立一个由囍帖街居民组成的规划小组,另外提交一个方案供选择。”
喧哗声透过她手机里的直播传出来,愈演愈烈。
“好,”钟明丰慢慢站起来,冷峻地看着这头狼崽:“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话音刚落,他看向钟俊豪:“还不快出去处理?真的想登报纸吗?”
钟俊豪咬了下牙,便拿起手机打电话边冲了出门。
而纪年低下头,缓缓地在手机里发出去一个“1”。
当她抬起头时,正正对上钟明辉的视线。
她想起刚才来的路上,看着嘉怡给她的现场直播里,钟明辉轻蔑地称呼街坊们为“市井小民”,不由得下巴一扬,直直地回看过去。
是的,他们是市井小民。
但市井小民也有市井小民的智慧和手段,你管我吃相难看也好,下三滥也罢,总之就是要坐上这牌桌,与你平等地对话。
“烁仔,今天是家宴,”裴兰压着火走到裴烁跟前,拉他的衣袖,低着声说:“也就是长辈们给面子任由你胡闹,待会你给大家一个个敬酒赔罪,乖。”
下一秒,她怔住了。
拉不动。
裴烁像一尊石膏雕像似的立着,不移动半寸。
“纪小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她转而看向纪年,开声逐客,“接下来是我们的家宴,我就不送了,你请便。”
说罢,又去拉裴烁,却被他一个抽手躲开。
裴兰愠怒了,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这种场合,你能不能懂事点、识时务点……”
“妈妈,我学不会了,”裴烁侧过头,深深地看着他的妈妈:“学了十几年,我就是学不会做个懂事、识时务的乖仔……”
“烁仔!”裴兰的声调高起来,体面的妆容再也掩盖不住她的怒气,就在她要一手拉住裴烁的臂膀时,他的身子突然朝旁踉跄了两步。
是纪年,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
“我们也有家宴,”她看向他诧异的眼里,“走,我们回家。”
说罢,她便拉着裴烁朝前大步迈去。
“裴烁!你给我站住!”裴兰气得声音发抖。
下一瞬,裴烁一翻手腕。
他反手牵着纪年与她掌心相握,头也不回的走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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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轰隆——
落地窗外,风雨交加。
落地窗内,钟明丰缓缓起身,慢慢踱到桌球台前。
弯腰,拿起球杆,对准白球,“砰”。
球四散而去,竟纷纷落洞。
“嗤,”他睨了一眼在场的钟明辉、裴兰、以及赶回来的钟俊豪,讽刺地笑出声:“给人一杆清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