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气入体的那一瞬,张朝首先感受到刺骨的寒凉。
仿佛魂魄都被冻结,肢体也变得僵硬,思考也缓慢了下来。
在这样的寒冷中,悲伤与痛苦接踵而至,胃部开始痉挛,呼吸也变得不再顺利。
……这是什么?他到底怎么了?
张朝睁大眼睛,有冰凉的液体从眼眶中落下,划过面庞时冷得令人心颤。
诸葛琮的脸逐渐模糊不清,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黑色的影子化为人形,尖叫着、哭泣着。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我却要去死?!这里好冷!好冷——”
恍惚间,张朝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他杀死的第一个将军,那人临死前的咆哮偶尔还是会在他的梦中回响。
“呜,我要阿母!阿母——”
他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声。
“你不得好死!还我一家老小命来!”
他听到男子猛然炸起的咆哮。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听到女子尖锐的嘶鸣。
世间万般苦楚、千种灾厄所带来的一切负面情绪如山崩海啸扑面而来,惨叫声哭泣声嚎叫声咆哮声一同在耳边炸响,宛如一只只厉鬼之手,妄图将听到这一切的人拉入地狱,永不得解脱。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张朝喘息着,如同一条被拖到岸上濒临窒息的鱼。
泪水不断涌出,很快将他的衣襟沾湿,视野尽是朦胧。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稍微适应了这样痛苦后,他还是第一时间努力眨眼将眼中余泪挤出,看向对面那人的脸。
……仲珺、仲珺他怎样了?
在看清那人面颊的一瞬间,他便怔住了。
——诸葛琮在微笑。
他的脸本就苍白,现在沐浴在在月光下更是比雪还要白上三分。眼瞳却是漆黑的,哪怕在月光下也没有透出丝毫的光亮,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的上半张脸没有丝毫的笑意,但他的嘴唇却微微勾起,切切实实地在微笑着。
与平日里那偶尔会出现的轻松笑意不同,这微笑并不代表着喜悦,但也不像是苦笑。
张朝从这个微笑中看出了些熟悉的影子。
是什么呢?
他思考着,但还未思考太多时间,便又被袭来的苦痛淹没。
这一次涌上心头的是愤怒。
无边怒意如嘶鸣之蛇,怨毒地啃噬着张朝的心,耳边的惨叫声愈加响亮。
但现在张朝已不再为它们而悲伤哭泣,他只是感到愤怒,滔天的愤怒。
他想撕碎这一切,想杀死这一切,再将自己也杀死在这尸骨之上!
在溺水般的痛苦中,他被蛊惑般抬手,轻柔地掐住了自己的咽喉,缓慢地用力、用力,直至……
诸葛琮突然收回了文气。
张朝就好似溺水者被突然托出水面,仿佛第一次接触空气那般狠狠地喘息着,掐在脖子上的双手颓然落了下去。
寒意依旧笼罩着他,耳边的幻听却突然消失了,世界安静得恐怖。
“效忠仪式已经完成了。文气和武气已经交融,现在我们可以——”
仲珺的声音似乎有些虚弱,还带着些沙哑。
他的话语在张朝抬头那刻戛然而止。
过了片刻,他迟疑道:“你在哭……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
张朝的泪水还在流淌。
他能感受到体内不属于自己的另一股气息在流动,渗入他的魂魄与四肢百骸。
他本该感到欣喜,但经历过那般苦痛洗礼后,一切积极的情绪都变得苍白如灰烬。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虚弱而沙哑道:“……多谢仲珺。”
“现在……我只想自己呆一会儿。”
他情绪波动过于剧烈,对于武气的控制也弱了许多,若是因此伤到仲珺就不好了。
那人嗯了一声,递给他一块布巾,而后扶着桌案站起来,低声道:
“抱歉,我不知道文气交融会这样痛苦。若是早知道……”
张朝想摇头,但刚刚被掐紧的脖子实在痛得厉害,再加上他自己也过于疲惫……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目送仲珺离开后便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的心口已经出现了仲珺的文气印记。
一只踏着百鬼的墨麒麟。
*
身体越来越冷了。
但比起那日要好的太多,根本算不上什么痛苦。
张朝漫不经心地想着,眼前再次出现了那日那人的那个微笑。
自从那日后,他在闲暇时便时时思索那个微笑究竟像什么,代表着什么。
这个问题伴随了他一年多,直到那次无意间踏入一所寺庙,仰视那破损了大半个身子观音像时,他才恍然大悟。
——诸葛琮唇角的弧度,与那观世音的微笑是如此的相像。
明悟后,他便低下头不敢再看观音,只是从庙祝的饿殍怀中找出没被吃完的线香,恭敬地点燃插在观音像前。
“张子辰,你在做什么?”
那时的仲珺在百忙之中突然发现他不见了,便用言灵传信过来:
“大军即将拔营,主公要去徐州平叛,我们需要去守下青州东莱。不管你现在在哪里,总之赶快回来!”
“……听到了吗,张子辰!”
张朝下意识收敛了所有大逆不道的心理活动,维持着一片空白的大脑,回应道:
“好的,仲珺,我马上来。”
仲珺的声音却又一次响起,带着细微的困惑与焦急:“……马上来?张子辰,你在说什么胡话?”
又一个不认识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叫唤:
“他肯定是流血流的太多,脑子不灵光了!仲珺,要不先把他打晕扒光衣服止血吧?要是大兄真把他打死就糟了。”
紧接着,又一个声音顿时叫嚷起来:
“不是我干的!他本来就带着伤!关我什么事?我也是受害者!”
张朝讥讽地笑了笑。
死到临头,幻听又严重了不少……但一想到这或许是仲珺的文气在起作用,他又生气不起来了,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脑子有病的现实。
他毕竟是个人,不是源源不断的水龙头,长时间的失血终于让这个武将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与手段。
在意识的最后,他凭借最后的本能扑进了那个熟悉的味道之中。
……或许是仲珺来接他了吧。
六年了,已经六年了……他苦苦守了六年,终于等到那人来接他了。
张朝幸福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终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