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白,若非为王,我大可休憩。我非为众生之苦而哀。苦难或可磨人意志,为生之所悟,以衬欢愉,但人若亡去,过往皆云烟。
人若无情,生亦何欢,而死又何苦?断人世留恋,斩情断念,纵使为神为仙,又或转世轮回,前事已不可寻。”
言及此,便止。
自停用沧司汤剂,我恢复梦境,便欲探之,然神力之磅礴令我心惊,即便仅为碎片,于凡人之体却难以承受。
忍剧痛方能近那源,而愈近则愈发心惊,情绪似被抽离,仅余空无之感,仿佛我已脱离此身。
待清醒,我需费时忆我姓名,我名樊以,为东国之王,五感回身,探心跳依旧,触额间已汗出淋漓。
我不得不承认,神与凡人,实为鸿沟,即便为神转世,我不可知神之念,亦不能获神之力。
有无此忆,无大差异。凡人于神,犹如蝼蚁,于蝼蚁,危难中,即便其前世为人,知救世之法,于今生仍是无用。
心比天高,命薄于纸,但忧患未除,我终究不得放下往事,即便代价为噬骨痛楚,痛楚尚可忍之,若此世破碎,游魂将无所依。
我道:“先前父亲有疾在身,我为独女,战事在即,而樊姓后继无人,我不可稍懈怠。
如今风波暂平,虽父亲告我病转缓,但待归王城,免不了诸臣劝谏成家,诸臣尚不知,这人间风云变化,看似平静,变天之日终临。”
“王若过于劳心费神,众人皆忧,我亦心痛。可顺应天意,人力若不能改,且珍当下,无论为东国理政,或归隐上清,次白愿随王。”次白道。
我道:“好。”至少暂得安稳,我可守东国平稳,又可有他相伴,若我为王尚且忧虑,何能谋大事。
行前酒席,仅略饮薄酒,众人未尽兴,只是暂庆捷事,又或告慰战友英魂,酒入喉,灼感微弱,许因痛意频繁,周身麻痹。
灯火辉煌,堂内亮如白昼,有舞者献舞,争先献其姿,其中俊秀者众,为首之貌更为俊朗,似为投我所好,见此我不动声色。
巧舌如簧,言辞礼节备至,闻之声清朗而气足,观之貌不似寻常舞者,舞姿矫健优美,姿态矫健,神情之观,并非氏族,无矜贵之气。
“此为何意?”伴舞者退,留那舞者之首跪地,方才身姿遒劲有力,又得此出众之容,实为难得,在座者静赏。
不过如我所料,此席间展此等俊者,并非仅供舞姿以观赏,倒是欲为我献俊者。
我低目略其表,投目光于这新王,本名礼之,继位后,自改霁之,又言蒙我恩赐,尤为感激,愿为犬马之劳。
“霁之斗胆,揣王所好,早闻王极为律己,不喜享乐之事,请王恕罪。”我神情冷淡,言辞平静无波,他如此答,应是察言观色而歉。
“免了,不过细枝末节,无关律己,但以东国之规,从不献人为礼,但不知者无罪。”我摆手,那俊者便由侍者请下。
“扰王兴致,颇有不周,难表歉意,且请乐者献乐。”
我点头,余下乐音绕梁,舞者随乐而舞,一派歌舞升平之景,那献礼之事,不过插曲,堂中气氛回如前。
次白临我侧,面色如常,无不虞,神色略有异。
刘公所言隐患名副其实,沉霁之质于东国,便为隐忍之态,本为弃子,由我所用,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观其貌,不若西王室虚浮享乐之表,因王室不重,贵族矜贵亦弱,其目有神,经磨砺而锋芒内敛,性可隐忍,善察言观色,遇强则恭顺,对下却非柔顺。
如此试探,又借献礼之由,无处诟病,可暗探我习性,待我归国,便无此契机,自使臣无他讯息可获,仅为棋子而已。
宴席散,众人各归,因向来有整洁之规,散去时堂中之物与来时相异不多,侍者整理之务并不繁重。
“王不过略尽薄礼,才与这沉氏同堂而坐,若非王同欲探其底细,以西王室已沦囚徒,罪者受戮,其受制于东国之实,便无此契机。
沉氏名存实亡,这沉霁之知险而探,王,不查那舞首?”次白蹙眉道。
我挥袖,有止之意道:“这沉霁之既然敢以这俊者以试,这人当家世清白,他还不敢以命为抵,与我作对,我观此舞首细节,可知确非氏族。
何况这人心思本就缜密,我全已知他底细,他又何尝不知翻不起风浪,自然不必查此人。
即便云霭之法同寻常医术有异,但压制之感更强于毒,毒仅使肉身为苦,却不如此法可深至魂魄。
何况我私以为,他此举表为试探,实则是为使我放心,他之前当自何处了解我习性,我曾对臣属道,过于乖顺者当严以观,他臣于我以来,恭顺非常。
于深虑远谋之君,管束棋子若过于归顺不露怯处,愈是完美便愈是可疑,因此他借此无伤大雅之事,常人一眼可见其用意,露己冒进无知之像。”
“原来如此,难怪王先前令我留意此宴,因此我神色略有异,却无太大不同,沉霁之既然心思细密,当有察觉,更感王之不可测,不敢造次。”
我抿唇一笑道:“次白此言差矣,如今你同往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我不告知你留意,也不会同以前一般神色大异。”
我自然指父亲为我引荐俊才一事,那时次白反应好不激烈,面沉如水而可见不悦。
“咳,王所提往事,许是时间太久,次白极少忆起。”他面色转红,耳根尤是。
我心想,究竟是极少还是不愿回忆那窘迫之态,面上却含笑道:“还好,自那以后父王便再不曾为我引荐俊才,母后也不再提起此事。”
我并未言尽,父母都已度不少光阴,有众人观,已知,以长辈身份,皆清晰可知,不需我告知,便不会再为我引荐他人。
“当时年少,引得先王及先后见笑。”次白面上红晕不退,言语却仍平静。
“可惜此事如今已不仅父母俊才知晓,诸军士皆知,你我平日虽如常相处,但无论默契或是相处之习,可寻蛛丝马迹。
若非朝夕相处,或许只以我二人为君臣之谊,军士知,只是无人敢言,已是心照不宣,你当如何?
如今将归,你可还心悦我,风波歇我自可向父母言明,你会可觉贻笑大方?”
“自然不会,王血统尊贵,臣只觉以臣身份,难以相配,心之所向却不能变,臣对王心意,并未有丝毫改变,臣愿以命为誓。
无论王往天涯海角,臣将随,前时感情之事若公之,于战无益,皆虑及非议,但以臣私心,与王相伴便无虑非议,即便王心有另属,臣心可昭,永不变心移情。”
我摇头道:“我怎会移情,胜归以前我便已决心归时之意,将于你携手同行,如今心愿终能成。
我樊家从不曾纠结身份之事,不过是礼数罢了,你在东国多年应当知晓,父王母后也并非古板之人。
虽喜那上清之气,奈何如今实在不得逃离这王位,我虽更愿同你共享山水之乐,得二人之独处,但既在位便须行其事。
正好,也能予你风光之礼,正统之位,既然心悦之人在我身侧,无论风光之婚,又或山间小宴,也无大差异。”
共度余生,此愿如今看似已触手可得,若非这世间危机,我本应当与他如此携手共度,而非忧虑毁灭将至,恐明日不能来。
分明众人皆已尽力,维人间和平,护亲眷安康,如今胜归,绝非容易之事。
日光正好,行队所备妥帖,军士面上含笑,即为胜归,将马匹饲好,马鞍熠熠生辉,上马回望,乃一片祥和之景。
新王礼数备至,恭送出城,于以尊贵仪仗,胜归所得丰厚,押解罪者,远赴刑台。
“陛下实在英明神武,这西国已全然改观,与来时判若霄壤。”李勤道。
“我未感西国之景有何变化,倒是另有变化。听闻近日有传闻,有窈窕淑女心悦于你,屡献礼,军中得她资助,用物因此有变。”我言中不乏促狭。
我口中窈窕淑女,为江氏之女,江氏未妨战事,又早投奔东国,支援良多,于战有功,其女性格果敢豪爽。
我带笑调侃,随行军士虽目不斜视,却略含笑意。
“陛下言笑矣,臣与那江氏之女,并不相配,且路途遥远,返国则已。”我见李勤拘谨之态,实在难忍。
我以眼神示意云霭,她道:“咳咳,其实江姑娘早便言明陛下,已入医师之列,同行于军。”
李勤瞠目结舌,军士中亦有人难忍笑意。
“莫怪云医长及军士瞒你,此为我之令,担心你因此分心。
她已禀明我,父母因奸臣遭屠戮,如今奸臣已除,江氏之仇且报,于西国已无留恋,愿蒙恩典,随军入,以报恩情。”
“这如何能成?西国虽臣,仍须制衡,江氏既然怀恩,宜留西国以助王,还请陛下三思。”
“放心,我于西国朝政已有布局,人员充裕,不缺一名内应,倒是不必忧心,且江姑娘医术已经沧医长考核,有任用之能。”我笑道,策马而前。
“果真是姻缘难挡,不曾想江姑娘竟有如此之才,过沧医长考核绝非易事,英才是也。”身后有刘统领之音。
“次白我这可算得上成了一桩姻缘否?”疾风之上,我握缰绳而询。
“王慧眼如炬,那江氏之女跳脱活泼,明媚飞扬,李勤沉静庄重,倒是相配。”
我道:“话可不得过满,若是他二人并无缘分,此话倒是不好,只是猜测罢了。”
道路且长,既得片刻安宁,我亦望下属得爱人归,只是缘分此物不可捉摸,不过是牵线以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