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探照灯在凌晨两点准时熄灭,林岩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看着混凝土泵车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剪影。三十七层楼顶的寒风裹着水泥灰钻进肺里,他弯腰咳得撕心裂肺,掌心赫然绽开几朵暗红的血花。
\"小林,3号桩的沉降数据。\"安全帽被重重拍在图纸上,工长张胖子油腻的指节敲着表格,\"监理明天要来,今晚必须把偏差调进规范值。\"林岩望着屏幕上跳动的-8.7mm,想起三个月前刚来项目部时,自己还会为0.3毫米的误差和施工队据理力争。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第七次,是老家医院的号码。他走到正在浇筑的悬挑板边缘,下方塔吊的红灯像悬在深渊上的血滴。\"您父亲今早心脏骤停...\"护工的声音混着混凝土振捣棒的轰鸣,\"抢救过来后一直在问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我签了军令状。\"他对着虚空比划楼体轮廓,风把眼泪吹成冰棱,\"等主楼封顶...\"身后突然传来钢筋崩断的脆响,整层楼板都在震颤。林岩踉跄着抓住脚手架,看着二十米外的支撑架像多米诺骨牌般坍塌,月光照亮了钢筋笼里蜷缩的人形。
那是刚来的实习生小周。
暴雨冲刷着灵堂的塑料顶棚,林岩跪在泥水里烧纸钱。火苗舔舐着死亡通知书上\"违规拆除临时支撑\"的结论,小周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刺破雨幕:\"你们这些盖楼的畜生!把我儿子还给我!\"他机械地往火盆里扔着金箔元宝,指甲缝里的水泥渣混着血痂簌簌掉落。
手机在孝服里震动,未婚妻苏晴的短信跳出来:\"婚期推了三次,我爸说再等下去女儿就老了。\"照片里穿着婚纱的倩影渐渐被雨水泡花,林岩想起去年七夕,他们在未完工的观光层看流星雨。苏晴说要在88层办空中婚礼,他当时用钢筋弯成戒指套在她无名指上。
\"林工!\"安全员老陈突然冲进来,\"4号地块出现管涌,张总让您马上去抢险!\"泥浆裹着砂石从地裂缝里喷涌而出时,林岩正跪在基坑底部检查止水帷幕。浑浊的水流瞬间淹到胸口,他抓住悬垂的降水管想要攀爬,却发现本该双排布置的锚杆只剩零星几根。
ct室的白炽灯在眼底灼出青斑,林岩盯着胸片上的阴影。医生翻着尘肺病诊断书叹气:\"二期了,怎么拖到现在?\"诊室外的走廊传来争吵,张胖子把病历摔在他脸上:\"想拿工伤赔偿?公司养条狗都比你有良心!\"体检报告哗啦啦散落,最后一页的肝癌确诊通知像片枯萎的秋叶。
他蜷缩在集装箱宿舍的铁架床上,听着隔壁工友刷短视频的傻笑。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的照片:父亲挂着呼吸机,枯槁的手攥着泛黄的工程力学教材——那是他考上同济土木系时,老工程师送给儿子的成人礼。窗外的打桩机又开始轰鸣,震得铁皮墙簌簌落灰。
苏晴的婚讯是暴雨夜传来的。朋友圈里她穿着雪白婚纱,挽着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旋转餐厅落地窗前。林岩认得出那玻璃幕墙的接缝方式,是他亲手绘制的节点图。胃部突然翻涌起铁锈味,他扑到窗边呕吐,看见楼下安全通道的应急灯把血痰照得发亮。
平安夜那晚,88层的钢结构终于完成最后一次调校。林岩摸着冷硬的h型钢柱,想起苏晴曾说要在这些钢梁上挂满铃兰花。寒潮裹着冰晶拍打安全网,他解开安全带,摇摇晃晃走到悬挑板边缘。下方璀璨的城市灯火像倒悬的星河,塔吊的红灯在百米高空明灭如呼吸。
手机相册自动跳出那年七夕的星空,苏晴的笑声突然从回忆里清晰起来:\"等这个项目结束...\"他张开双臂向后仰倒,狂风灌满工装时听见混凝土爆裂的脆响。下坠过程中,那些未闭合的梁柱节点、未加固的剪力墙、偷工减料的锚杆排数,都在视网膜上投射出完美的受力分析图。
坠地瞬间,他看见父亲在病床上举起枯瘦的大拇指,就像小时候看他搭积木城堡那样。混凝土碎块刺入胸腔时,恍惚听见苏晴在88层的风中轻唱婚礼进行曲。鲜血在圣诞彩灯下蜿蜒成河,染红了安全帽上\"精益建造\"的烫金字。
三天后,张胖子在新项目启动仪式上慷慨陈词:\"林工用生命践行了工匠精神!\"台下掌声雷动,礼花筒喷出的金箔落在林岩的遗照上。母亲抱着骨灰盒坐在最后一排,浑浊的眼泪滴在死亡证明\"意外坠亡\"的结论上。工地大门外,农民工们举着\"还我血汗钱\"的横幅,被保安推搡着跌进泥坑。
塔吊依旧在云端书写城市的天际线,某个加班的雨夜,新来的实习生失足跌进深基坑。混着雨水的对讲机里传出张胖子的咆哮:\"先抢救图纸箱!\"而88层的观光平台上,那枚生锈的钢筋戒指,正在风里发出细弱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