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两兄弟来到纳伦河边,河岸陡峭,水流湍急,对岸半山腰上确有一座寺庙。
它一眼望去灰扑扑的,简陋得像动物巢穴。
河上有一座木桥。
桥两边各坐了一个僧人。尽管天气寒冷,这两人还是光着头和胳膊,身上裹着麻布。桥头的僧人见有生人骑马而来,颇警觉地站了起来。
时间紧迫,张愿儿用最简单的法子搭话:“我是雪山下王的亲信,有最机密的军情要告知纳伦寺主,请你立刻带我去见他。”
张氏兄弟的袈裟扫清了对方疑虑,僧人引他们过桥,带他们去寺庙里。
纳伦寺主正在见另一位重要人物,是个穿着祆教白袍的老者。
纳伦河畔,全是突厥人地盘。
山腰上这间庙宇只建了十年,却显得朽败不堪。
有旅人问起,何以如此俭素?寺主便说,空空四壁,才是真修行之所。
旅人回头便讲给朋友听,还开玩笑说,一定是和尚担心被抢劫了。
旅人过客们不知道,这座庙宇是最不怕突厥人来抢的。
几年前,夷男的父亲栗婆准还活着时,他手下几个突厥武士曾跑到这里抢劫。他们将庙宇折腾得天翻地覆,只搜刮出一些粮食,大为不满,就杀了几个人泄愤。这几个武士是栗婆准亲信,杀了僧侣也根本不当回事。然而,事发几天之后,可汗与苏禄居然将栗婆准召至千泉,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栗婆准回到部落中,将那几名武士全部斩首示众。
栗婆准不信佛教,这件事令部落所有人都觉得蹊跷,不过自此以后,也再没有突厥人敢随便靠近这破庙了。后来,草原上甚至出现一种奇怪的流言,说在这里出家的人,其实是一个突厥的大贵族,是苏禄甚至可汗的叔伯或者兄弟。
纳伦寺卧虎藏龙,寺主也的确是突厥大贵族,他是突骑施部落首领阿史那贺鲁的后代。阿史那贺鲁在金牙山被苏定方杀死之后,他只身逃去怛逻斯,历经艰辛,九死一生,后来才被雪山下王找回来,加以任用。
而他正接见的穿祆教白袍的老者,是铁门关小庙的寺主。
“明明可以用袈裟传递消息,你怎么亲自跑来了?”
“老僧有至关紧要的军机要禀告可汗,必须亲自走这一趟。”铁门关寺主苦笑,“唐人近来到处盘查行人,非常严密,我的马是临时向行商买的,白袍是向一个粟特老朋友借的。总不能因为那位王子离世了,一切都灰飞烟灭啊。”
他们习惯将雪山下王称为“王子”,念及他的死,两个人悲伤对望,都叹了口气。
纳伦寺主说:“前天和昨天,都有人来告诉我,裴行俭已经离开西域,这消息正到处流窜。默啜也已回来,他对龟兹的事是最清楚的,这个消息并不需要你亲自传递。”
老者摇头:“西域流言四起,什么奇怪的说法都有。我在铁门关时,还有一个吐蕃国相禄钦陵派遣的信使找来。他说,禄钦陵以为,裴行俭会在半个月之内进攻千泉,根本不会等到十月。禄钦陵派出三个信使,想向可汗示警,你听说了吗?”
“这却没有,或许信使都被唐人抓了。”
“我带来的,才是最准确的消息。我们的人在铁门关亲眼看见裴行俭入关,然后离开,这个人是铁门关守将的亲信,是绝对可靠的。”
纳伦寺主笑了一下,笑声僵硬刺耳。“好,那太好了。”
铁门关来的七旬老者刚被送去歇息,张愿儿就被引入佛堂。
纳伦寺主认出雪山下王的袈裟,倒吸一口冷气。
张愿儿也微颤了一下,因为对方一双灰眼睛像暴雪中的天色。
雪山下王择人很有特点,像行商、掌柜之流办理杂事的,只要贪财好色之辈。而独当一面的重要角色,他会挑选能忍耐艰苦的拔绝之人。张愿儿此刻面对的,显然是后一种人。
“你是唐人,我从未见过、听说过你,那位‘王子’怎么可能将最重要的秘密交托给你?你一定是唐官派来的!休想骗我!”
“我是雪山下王最信赖的人!”对着这疾言厉色,张愿儿被迫迎上那双覆雪深渊般的灰眼睛,“你可以问我那位‘王子’的任何事,我知道他的所有事迹与习惯。”
纳伦寺主细细盘问了一番,张愿儿应答如流。
张愿儿在玄觉寺出家十余年,对雪山下王当然非常了解。浮迦潘也对裴行俭讲过一些机密的情况,裴行俭让张愿儿转述出来。
纳伦寺主是个极其多疑的人,通常他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可是他能凭直觉感到,眼前这个唐人的确与雪山下王有颇深的渊源。
“你身上的袈裟是怎么回事?”
“寺主心里明镜一般,怎么还问我呢?这就是雪山下王本尊的袈裟,他圆寂之时专门托付给我。寺主一眼就认出了它,否则我已经被当成骗子处死了。”
“那你也一定知道关于它的秘密?”
“拿笔来吧。”
张愿儿深吸口气,伏在地上,从左到右横着写:三界无安, 犹如火宅, 众苦充满, 甚可怖畏, 常有生老, 病死忧患, 如是等火, 炽然不息。其中众生, 悉是吾子, 而今此处, 多诸患难, 唯我一人, 能为救护。
纳伦寺主阴沉着脸,半晌才问:“你嘴里‘刻不容缓的机密’是什么?”
“机密我只禀告可汗。”
纳伦寺主思索片刻,做了决定:“我相信你,可汗却未必信你。”
“这个无妨,我还有一件信物交给可汗,可汗一见便知道,我是如何得来消息。你带我去牙帐,我自会陈说清楚。”
听说二人准备连夜赶往千泉,张团儿大吃一惊,。
当面欺骗可汗,必定九死一生,他想提议由自己代替弟弟走这一遭。可他知道,张愿儿一定不同意,这说不定还会破坏此行。他们都发过誓,为了完成任务,舍弃性命在所不惜。张团儿又急又伤心,却不能表露分毫。
他送别张愿儿时,无意间发现,纳伦寺主将一个小瓶子塞进一个木匣里。
接着,他便被扣押了,要等纳伦寺主回来再做处置。
纳伦寺主取了张团儿所披袈裟裹在自己身上,他已经拼出了它的含义,心里惊怪极了。
他决定到了牙帐,与可汗、可敦详议,他确实需要见一见十姓可汗。
两人趁着夜色一路往北走,第二天天明时,已经离开夷男的领地。
又向西北方向走了一天,经过一个满是霜雪的隘口,进入可汗的处木昆部落领地。
张愿儿从未到过这么遥远的西边,武士、牧民在雪山下游走,举止既野蛮粗鄙,又张扬狂肆,呼喝着,砍杀着。女人着狐襟嗠袖,坐在清冷的水草边,油亮的头发是用羊脂梳的。牛羊在山腰上吃草,少年和少女照管着羊群,用笛子吹着取乐,用刀削着东西吃。
守卫这里的是可汗牙帐中的“附离”副头领,名叫科罗。
科罗召集、统领千泉南面的八千骑兵,是可汗最精锐的部队。
从这里往南边走,就是苏禄的地盘。
纳伦寺主要往北走,他没有遇见科罗,不过科罗的部将认识他,还将两匹好马送给他。
“再走五个时辰,天明时就到千泉了。可汗在牙帐中,默啜也在。”
张愿儿听见默啜,突然脸色微变,想起一件很糟糕的事。
他思索片刻,当即做了个决定。
两人继续奔驰一会儿,张愿儿突然惨叫一声,纳伦寺主连忙回头查看,只见对方摔在地上,脸上鲜血交流,非常骇人。
“怎么回事?”
“一……不留神,摔下……马了。”张愿儿痛得话都说不清了。
在原野上跑得太久,马失蹄是常事,张愿儿不幸摔在了矮小荆棘上,才被扎破了脸。
“哎,没扎伤眼睛,已经是万幸了。”
急切间找不到布条包扎,连洗伤口的酒都没有,纳伦寺主只好将人重新扶上马,暂时用布遮挡。张愿儿咬着牙,忍着剧痛继续赶路。
原来,刚才张愿儿想起,他与兄长奉命去凌山顿多城时,曾经遇到过默啜。
默啜那天只朝张团儿看了两眼,根本没朝张愿儿望过,照理不会记得他。但为防万一,还是扎破面孔,让默啜彻底认不出来才好。
唐军在清晨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跋涉。
远方紫色的雾霭笼罩群山,近处一片片灰白雾气。唐军行进速度变慢了,不光路难走,呼吸也越来越困难。最健壮的马匹也开始受不住,哀嘶声回荡在旷野。明明走了两个时辰,却仿佛还在原地打转。
裴行俭下令,让马匹歇脚落汗,给它们喂料换掌。
众人无助地望着干裂的、惨灰的天空。
士兵们觉得头盔太沉重,压得脖颈酸痛,都摘了背在身上。纬帽也在昨天撕碎了裹马蹄了,只有抹额还裹着。谁知,过了两个时辰,有士兵突然大叫起来。原来,他一摸脸,感到又痛又痒,似乎肿得厉害,再看同伴,也红肿着一张脸,皮都鼓了起来,瞧着非常吓人。
军医赶去查看,说:“这是被太阳晒的。”
“这儿根本没有太阳。”
“你看不到太阳,但在这里,你离她特别近。突厥人认为自己生活在最靠近太阳的地方。”
这一次是安悉延回答的,他紧裹着裘衣,将斗篷帽子也罩上了。
唐军似乎没遇上河山之险,却开始莫名其妙死人,这越发引起恐慌,仿佛有什么可怖的疫鬼如影随形游荡在军中,看不见的魔爪不断扼住人们咽喉。
有个小兵一声不吭,倒栽马下。军医慌忙去施救时,小兵已经没了呼吸。
他嘴唇青紫肿胀,无助地张开,瞳孔张得很大,似有无穷无尽的惊怖与绝望。
更多的唐兵开始干咳,呕吐。半天功夫,倒地而亡的人已有十七个。吕休璟觉得整个脑袋都木了,也不知是冷气还是悲伤,从鼻子一直沉入胃里,他问:“前几天过雪山时,大家又冷又累,也没有人突然倒地身亡,为何反倒是现在接连死人?”
“因为太过疲劳。”
连日行军,疲累乏力终于显出了它的威力,身体稍弱者无不四肢绵软、两眼发黑、头晕胸闷,上气不接下气。
山间草木上积霜浓重,到了中午还未消尽。
唐军又走过一座雪山,山峰较为低平,一片死寂中,一万多人马迅速爬过冰冷雪坡,从隘口翻过去。士兵们一会儿因为骑行和疾走出一身热汗,一会儿热汗又被夹雪冷风吹成刺骨寒冰,裹着毡毯也像被活埋在雪中。
穆春圭策马而来,正准备报告前方情况,突然两眼一翻,竟从马上倒栽下去。吕休璟急忙跳下去查看,只见他已经昏厥过去,手脚抽搐着。
安悉延分开惊惶的众人,在穆春圭胸口使劲捶了几下,又使劲掐他的人中。
除此之外,即便他这样奔走四方的商人,也找不出施救之策了。过了半晌,就在众人都以为人已经死了时,穆春圭醒了过来。
他对着阴惨惨的天空,张大嘴巴,两眼空茫,只有恐惧的光,简直像是死而复生,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裴行俭要他紧裹毛毡,伏在马背上休息,换了个人代替他来回跑。
唐兵们又累又饿,很多人扒着山壁上的雪含在嘴里解渴。
队伍走到山石逼仄之处,有的地方只能通行一人一马,前方顿时断开了联络。
这种地势对于行军来说非常危险,尽管是荒野,唐军也不断地四方探察,但谁知道更远的山后会不会藏有伏兵?
裴行俭给何藏空递了消息,要他派荆镝去前方高地上看看。
“突厥人如果发现了我们,说不定先堵塞首尾道路,再在高处用火器伏击。”
吕休璟不禁想:那的确是瓮中捉鳖了。
几个负责用箭胡禄施展地听之术的士兵来禀报说,远处确实有蹄声奔踏震动。
唐军顿时如临大敌,士兵们纷纷抽出横刀、搭好弓箭。裴行俭想,荆镝没有举旗,难道是被敌军俘获了?再派人去侦查,又恐被发现,他便对刘炳说:“放你的鹰去试一试。”
如果真有大片军队,这头鹰会一直在空中环绕着飞行。
结果,鹰刚被放走,就在远处开始盘飞。这一下,人人都慌了。
裴行俭要何藏空率两千骑兵弯弓搭箭,杀过去看看。
何藏空振作精神,号令队伍,齐整阵型,做好战斗准备,向前冲去。
可是,还没杀到,他已经觉出不对。惊悸和激动消散,生出一些荒谬之感。
只听山间“咩——咩——”的叫声不断,竟是一大群悠闲吃草的野黄羊。
荆镝连人带马被羊群掀在地上,腿受了伤,趴在地上哀嚎。几头野黄羊兴高采烈在红、白两面旗帜上跳来跳去。这些羊儿十分凶狠,见了人不仅不跑,反而冲过来顶着羊角拼命叫唤,像想跟唐军打一仗。
何藏空哭笑不得,一声令下,唐兵们一齐放箭,上百头羊全被射死,血流在草木上。
唐军将羊搬走,期盼到晚上再好好吃顿饭。
再往前走,就是“昭武九姓”胡商们都去过的地方,此前的路段他们没走过,不敢多嘴,但到了一座灰白色宝塔形的山峰下,他们都喊叫起来,附近山川地形看起来很眼熟。裴行俭以为,这一来肯定不会迷路了,谁知反而出了岔子。
唐军必须向北面行进,可是,到底该从哪个山口转向呢?
安悉延似乎也不能完全确定方位,又走了一阵,裴行俭问他是不是立刻北转,他隐隐觉得不对,就摇头说:“我记得那个山口并没有这样的山壁。”
“应该是什么模样的山壁?”
“一整面全是灰色岩石,不是这种暗红色月牙形。”
吕休璟一路看着山形高低起伏,已经完全麻木了,觉得群山就像沙漠般难以分辨。眼前这座山谷侧面的确露出弯月形的一段赭石色崖壁,可是这能算什么特征?若有人砍了一片树,不就成光秃秃的了吗?
“我觉得就该从这里走。”石象先说。
“不对,是在下一个山口。”
这时何屈霜也插嘴了:“我三年前还走过这条路呢,我也觉得就是这道山口。”
三个大酋长吵成一团,波斯王子苦恼地捂耳朵,一向脾气最好的曹波提也忍不住对安悉延抱怨:“你是带路的,到底弄清楚没有?”
安悉延望着远方,话音里带着冷冷的怒火。“走错了,会困死在山里!即便能出去,也要多绕好几天。咱们总共只带了十天粮草,没有分毫多余。”他怒指拔汗,质问:“你们满嘴‘应该’、“以为”,万一真走错了怎么办?把他烤了吃?”
拔汗正打呵欠,听说要烤他吃,立刻也嚷嚷起来。
实际上,众人都知道,真走错路,后果严重可不止断粮被饿死。唐军在莫贺延碛沙漠里就走错过路,当时目的地是西州,又不必赶时间,和现在在突厥人领地急行军完全不同。
“诸位都住嘴!”裴行俭止住他们吵闹,“让我来看看。”
这一下终于安静了,裴行俭取了地图,仔细查看了四周山势,并且选了一块平地,竖起一根长木棍子。
过了一会儿,日光将阴影投在地上,裴行俭取了一支树枝,在影子顶端位置做了一个记号。接着,他又等了一盏茶功夫,发现影子顶端偏移了,就在新位置又做了一个记号。他将两个记号连接起来,由此辨别出了清楚、准确的东西方向。
再用眼前山脉走向比对地图,图上这部分画得比较粗略,但四周山脊的倾斜走势非常明确,如果从眼前这座山口穿过去,会走偏方向,被后方高山阻挡。
“安悉延说对了。”裴行俭下了结论,“这里走不通,我们要从下一个山口穿过去。”
众胡商都呆住了。
唐军又行进一个时辰,真的看见了一片灰色光秃山壁,不禁惊喜,觉得终于找对了路。
骆宾王突然问:“我们一路走过这么多山峦原野,这些山、原可有名字?如果有名字,岂不是更容易分辨和认识?”
这问题引起了众人兴趣,就连裴行俭都向安悉延打听起来。
在中原,一座小山峦、一条小河水都会有名字,这不仅仅是为了便利,更会显得十分亲昵,就好像它们生来就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荒凉遥远的西边,突厥人、胡人也时常会用仙女、勇士来给山川起名,可是这些名字模糊飘渺,只在部落之中流传,外族人听不明白。名字与河山一样极凶极美,高不可攀,更是唐人所不了解的。
如此一番解释,令裴行俭和骆宾王都叹息不已。
裴行俭念及自己刚才使用的名为《西域图志》的地图,说:“当年天子任命王名远为吐火罗置州县使,从于阗以西到波斯以东,分十六国地域,置都督府十六个,州七十二,县一百一十,军府一百二十六,所有国、府、州、城都确定了名字。这些地方有了唐名,才算是受大唐统摄。可笑中原一些官僚,以为这些地方悬隔万里,名字无关实际,将之视同儿戏,殊不知这才是唐朝声威影响西域、监统各国的依凭。”
“那咱们也该给眼前这些山起名字?”
“你才情绝世,就由你给它们起名字吧。”
骆宾王嘴里逊谢几句,众人纷纷笑了,振作精神,向北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