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岱这边刚在外面巡视了一遍,就见府右街那边熙熙攘攘地过来一帮子人。
魏延侯府本就紧邻府右街,所以,马岱他们也不可能为了围住侯府,就将整个街区给全部封锁了,不让他人行走。
那样不现实。
但紧挨着魏府的几条道路,却也都驻扎着士兵,甚至一到宵禁时刻,整个街区便都被严密地保护起来。
在这方面,马岱是一点也不敢马虎。
从围住侯府的第一天起,马岱的围府行动就受到严重的干扰,和冲击,不时有人前来,借用各种理由,想要进入到府中去,但都被马岱一律严厉拒绝。
益州土着的人来过,荆州帮的人来过,东州军残余势力的代表也来过……纨绔们来过,平民们来过,豪门的人也来过……装作乞丐的人来过,装作小商小贩的人来过,装作亲朋故旧来讨账的,也来过……
“今天,这来的又是什么人呢?”
马岱懒得过去。
自己一个堂堂的平北将军陈仓侯爷,哪里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
“最好能给老子整个新鲜一点的理由,否则,真当马王爷的三只眼是吃素的!”
那边,果然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过来。
意料之中的。
没一会儿,有军卒过来报告,说是一帮要账的,说是成都什么鼍龙帮的帮主,说那南郑侯府欠了人家许多债务,这就上门来要账了,谁劝也不听,谁的话也不好使。
马岱眼睛一横,道:“还特么的‘鼍龙帮’,一个个咸鱼一般的,为什么不叫‘咸鱼帮’……叫他们滚!”
军卒过去了,但却还是在吵吵着僵持不休。
显然,来人没有离开的意思。
马岱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他感觉这里面的非同寻常。
一个民间帮派,不管背后有多大的势力,也断然不敢和军队叫板,否则,只有死。
而且死了之后,连个叫冤屈的地方都没有。
军队,是国家的暴力工具,而不是讲道理的东西。
军队杀人,有句话叫“管杀不管埋”,属于合法合理。
围困魏氏侯府的行动上,马岱其实已经相当地克制了。他多次告诫手下,这成都城里,随便一杆子能打倒一群豪门贵族,谁知道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会得罪什么人呢。
所以,这几天,凡是来魏延侯府打探消息的人,能笑脸把人打发走的,就尽量不给哭脸;只要能劝走的,不要钱的好话只管说,一箩筐一箩筐地说,事情办好了,马爷我有赏!
所以,手下人也都学着他,每日里,好话便一箩筐一箩筐地奉送出去,效果也出奇地好,送走了许多居心叵测的人物。
但今天这个什么狗屁的‘鼍龙帮’,却是个什么玩意儿?
鼍龙,其实就是后世的鳄鱼。只不过,在古代,被称鼍龙罢了。
“敬酒不吃,那就给他罚酒吃吧。”
马岱带着几个护卫走了过去。
那边,站着好几个彪形大汉,为首的一个,却是黑塔般的汉子,几人都光着一颗颗肥大的头颅,也都只穿着一件青衣背心,也就是一块染色的细麻布,中间掏一个洞,将头伸进去,然后,在腰间扎一条腰带的那种。
所有人都是这个装扮。
而且,每个人后脖子上,都纹了一条好大的鼍龙!
那几人倒是没有带什么兵器。
马岱倒是希望他们有。
如果有,马岱可以立即下令,将他们拿下,甚至可以以他们反抗为借口,直接打杀在当场,也不会有一点麻烦。
要知道,自从先帝刘备入川开始,奉行的,便是法家的那一套。先帝还特别下旨,以诸葛亮为首,会同刘巴、法正、伊籍、李严等五人一起,研究并制订了《蜀科》。
《蜀科》,完整地体现了刘备诸葛亮的法治治世思想。
刘备、诸葛亮的法治思想主要来自于先秦的法家商鞅和韩非,并辅以前汉儒家大师董仲舒的儒学思想,主张治国乃法、礼并用,威、德并行,强调“训章明法”、“劝善黜恶”。
总结一下,便是以法为体,着重公平客观原则;以德为用,着重教化为本。
以商鞅之法,却不迷信其权威主义,取其理法,结合儒家教化,把行法与教化合而为一。
为劝戒及训励蜀国官员将士,朝廷还特别制定了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等执行条章,以明令官吏们能知能行的行为准则。
用后世人的话,蜀汉帝国奉行的是“法为骨,儒为表”的治国思想。
这套治国理念,将成为后世中国历代王朝治世的不二法宝。
当然,除了某些被野蛮人统治的时代。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国家,什么是人民,更不懂得什么是治世。
经过这样的“法治革新”运动,蜀汉政权的工作效率明显提高,吏治也逐渐清明。
在当今的三国之中,真正做到吏治清明的,蜀汉可以排在第一。
一是蜀汉本身区域狭小,南中基本上还被排除在法治之外,很大程度上讲,南中更多地方施行的还是自治与法治并行,与前汉初建国时的“郡国并行”相仿;
二是刘备诸葛亮的法治思想,在蜀中核心区域一直被坚持执行,没有左倾,也没有右倾的现象出现。
如果说,在之前,如‘鼍龙帮’这样的一伙人张牙舞爪地在成都街面上出现,当即就会有公人前往问询,一个应答不对,就会被抓起来,关进衙狱中审讯。
而现在,诸葛丞相去世不足一月,却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现象,这其实就是一种风气的转变,说明随着诸葛亮时代的过去,蜀中很多事情,已经出现的不好的苗头,或者叫转机。
转机,转机,转出来的,就是机遇。
大家族、小帮派,都将逐渐抬起头来。
他们都想要在后诸葛亮时代摄取自己的利益诉求。
马岱最近受到了窝囊气实在是够多了,早就憋得快要得了失心疯一样,今天,竟然遇到一帮地痞无赖子的纠缠。
——这都他妈的什么事儿!
老远,马岱就恶狠狠地问:“什么事情?”
那边,为首的那个光头大个子一边挠着光脑袋一边“嘿嘿嘿嘿”笑着迎上来,随意地拱拱手,道;“遮莫不是平北将军陈仓侯马爷?西门豹,字问天,给侯爷见礼了。”
马岱才懒得理睬这样的人,心里话老子姓马的作为外来户,在朝堂上到处受欺负,现在可好了,竟然被一个地痞无赖子给骑到头上拉屎拉尿了不成?
老虎不发威你真当老子是病猫!
今天,马岱决定,要让外人都知道马王爷到底是几只眼!
于是,他也皮笑肉不笑地对对方说道:“原来是西门帮主,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不知道帮主来此可是有事?”
这叫西门问天的,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这陈仓侯爷如此礼遇,得意忘形之下,摇晃着大脑袋,仰天大笑道:“侯爷,这姓魏的反贼曾经借了我‘鼍龙帮’白银十万两,至今欠钱不还,利息就不说了,本钱也没有还我一分。这不,某家这是来要账了!哼哼,要是再拖欠下去,怕是只能去向阎王爷要了罢。”
马岱很是配合,笑着道:“这倒也是正理儿,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知道西门帮主想怎么讨账呢?”
“嘿嘿嘿嘿……这么跟马爷您说吧,能收到钱,自然是好的。若收不到嘛——”说着,大光头的眼神变得阴狠毒辣起来,“若收不到,就将他家五朵花儿一般的姑娘弄出去,卖到青楼妓馆,抵账拉倒!”
到此,马岱基本上已经断定,这西门问天是魏家的死对头派来的了。
如果是荆州帮想到侯府探望虚实,传递些消息什么的,不至于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更不会拿魏家几个没有出阁的姑娘做开心文章。
而对手的人,则无需伪装,本就是冲着将魏氏彻底整垮整死的心思来的。当然,也可能纯粹就是想进去打探一番,从中磋磨出皇帝陛下的心思。
如果说‘鼍龙帮’这样的民间帮派前来魏氏,单纯就是想打打秋风,占些便宜,打死马岱也不相信他们有如此胆量。
敢将心思打到魏氏这个阶层的府门身上去。背后自然有大势力在作祟。
马岱当即眼珠一转,道:“既然如此,侯爷我也不好阻拦,那么,请问西门帮主,你是单独进去要账呢?还是一起都进去?”
那西门帮主自己也没有想到,今天竟然如此顺利。看来完成任务拿到酬金是没有问题了,说不定,还能顺手搞些外快呢。
既然这姓马的侯爷如此上道,以后,说不得,大家真的可以好好合作一下。
西门问天甚至已经在脑海中徜徉起来——一个民间帮派与军中大佬合作做起事情来,双赢是必然的了,说不定,‘鼍龙帮’的未来,就可以向蜀中帮派第一的船帮与成都第一的丐帮叫一叫板了呢。
西门问天,本名西门豹,本是北地悍匪出身,后,中原战乱频发,民不聊生,便随着流民辗转来到益州,在成都扎下根来。这许多年来,很是做了一些没本钱买卖,主业却是贩卖流民,掠夺流民随身携带的资产,竟然悄无声息间,让他这个流浪汉做成了遍布巴蜀各地的一大帮派,成了隐形的地下富豪。
要知道,流民,也并不都是穷光蛋一般的来到益州,北地中原大族为了躲避兵灾,举族搬迁到益州的,大有人在,资产千万者,也不在少数。
当初,刘璋曾经一度刻意优待外来流民,扶持东州军。
外来势力高涨之时,吸引了更多的川外大族搬迁入川,法正孟达等人,都是那个时候进入川中从而为刘璋所用的。
西门豹一度过得如鱼得水,在他身边,更是聚拢了一大批刀口舔血的不法之徒。
但随着刘备诸葛亮入川,《蜀科》健全,法治环境越来越好,这种没本钱生意也就越来越难做了。
而对于西门豹来说,随着钱财的增多,势力的壮大,西门豹也不再拘泥于过去的生活。于是,在有心人的鼓捣下,组建了一个名叫“鼍龙帮”的帮派,徒众俱穿青衣,表面上是一个镖局,兼职为豪门大族看家护院,暗地里却依然干着贩卖人口掠人钱财的勾当。
而暗地里,鼍龙帮却早已是益州第一大的杀手组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问是与非,有奶便是娘”。
这一次,西门问天接到一个“大活儿”。
对方要求他进入到魏延的侯府中探听些信息来,条件足够诱人——
进入侯府,1000两黄金。
见到侯府的李夫人、五位小姐、小侯爷其中任意一人,加200两黄金。
说一句话,100两黄金。
其他有效信息,按照每条50两黄金计算。
有效信息包括但不限于某一种现象,比如李夫人的神情、健康状态,下人们的动静等……反正,你自己说出来的,只要人家认为你说的对人家有用,就给你金子。
只要进门,就是1000两黄金!
这样的生意,跟捡钱有特么什么区别!
雇主是谁,西门问天从来不问。
生意可以随便做,但有些话却不可以随便问。知道得太多,不仅要不到钱,甚至会要命。
他一直在黑道游走,对这个道理,知道得太清晰了。
甚至于益州黑道某些规矩,都是他西门问天自己制定出来的咧。
西门问天到这成都生活,也已经很多年了,什么门道也都清楚得很,朝堂上的帮派斗争,也根本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插手的。
但是在另外一个江湖中,他西门问天是一个连老天都敢问候的人!
他也深深地知道,到了朝堂之上,他‘鼍龙帮’连个屁也不是。
对于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西门问天就是一个臭虫,生活在阴沟黑暗里的臭虫。
鼍龙帮也是。
臭虫也好,鼍龙也罢,偶尔到阳光下晒一下太阳,是可以的,但决不可贪恋。
西门问天一向聪明。
所以,他能够安然活到现在,并且成为成都地下江湖的王者。
这样的任务,看似简单直白粗暴,但西门问天可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这其中蕴含着太多的风险。
但对方开出的酬金实在过于丰厚,丰厚得连隐形富豪西门问天都心动不已。
来之前,西门问天已经多方打探过了,南郑侯魏延造反被诛,本就是公开的事情,其家族接下来的命运,还用说吗?
男的,被注定会被夷三族。女人,入教坊司进秦楼楚馆。差些的,卖到妓寨中,替她们家老爷赎罪。
——这不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么?
得罪这样一个即将被夷三族的魏氏,又有什么打紧!
而且,围困侯府的马岱,平北将军陈仓侯,更是一个典型的外来子。自从其兄长马超去世后,整个偌大的陇西马氏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马岱,夹在各大帮派中间,憋屈得如同一条丧家犬也似。
据手下人蹲点守候得来的信息,这马岱的态度非常谦卑,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基本上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那个模式,混进去的几率相当的大。
前两次,西门帮主已经让手下人装作卖菜卖糕点的,企图混进去,但是,都被军卒拦下了。
这一次,西门问天决定自己亲自出手。
他想这马岱已经是魏氏的杀夫(父)仇人,那么,自己就必须装作与其“同仇敌忾”才有机会。不管怎么说,大家毕竟是同一个阵营的嘛。
假如,真的有机会在府中讹诈出来一些钱财……这个,成功的概率也很大,那么,吃了上家吃下家,这样的生意才叫带劲儿!
再把心思放大一些,若能和那马岱商议好,将魏氏的后人带出来,说不定能卖个天价!
魏氏姑娘家的价值,其实并不算大,这个,就不用说了。
假如能将魏家的小侯爷带出来,则估计想要他的人,能跟在屁股后面叫自己爷爷!
到时候,即便自己开出一个天价,还愁无人买单?
西门问天本就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说干就干!
他决定,此次行动的初级目标,是赚钱,将雇主的钱尽可能多地赚到手,尽可能多赚!
终极目标,是将那纨绔子魏六带出来,先窝藏起来,然后,看风向。
至于最后,是卖给荆州帮,还是卖给益州帮,还是卖给皇帝陛下,还是卖给境外的某某那谁,那就看最后的风向和价格了。
一句话——价高者得!
魏六的死和活,一点也不重要,但至少在自己手上,必须活得好好的。
西门问天筹谋已久。
今天一大早,西门问天就专门将剃头匠王秃子请到自己家里,好好地刮了一个头,整个脑袋上明晃晃的,像一个上了亮漆包浆很久的大油葫芦。
他晃着大葫芦脑袋,眯缝着小眼睛,对马岱谄媚地笑着,道:“马爷,您老请借一步说话。”
马岱就顺势跟着他向侧面走了两步,道:“有什么事情,快说,磨磨唧唧的,不像个汉子所为!”
“马爷,”大脑袋西门问天拱拱手,道,“马爷,小弟和您老打个商量,让小的进去和那魏氏的人讨账,小弟也不让您老白帮忙。”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袱递了过来。
谁知道马岱却一点也没有推托,更没有讨价还价,一伸手就将那小口袋抓了过去,在手里掂量掂量,道:“西门帮主做事,够味儿!还别说,你马爷我还就吃这一口!”
说完,马岱又问:“怎么个进法?你自己进去,还是手下人进去?全部进去,人太多,你们这一共多少个?我看看,一共八个秃瓢,都进去,不现实,太招摇了。”
马岱如此大气豪爽好说话,倒是让西门问天一时间为难了。
在他的计划里,彼此双方是要拉锯讨价还价的,最后,商议一个对策,给个什么价钱,进去几个人……
谁知道,自己还没有开口,人家把他计划中要说的话都给说完了,自己反倒没有话说了。
西门问天犹豫之际,那马岱却作势要将他的小包袱丢过来,还道:“婆婆妈妈的,还给你!”
西门问天连忙道:“不,不,不!马爷,进去四个,四个,可好?”
在一瞬间,也不知道西门问天触动了哪一根神经,他竟然觉得自己不能进去。也许是多年行走在危险之中,让这家伙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特别突出,这一刻,那种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马岱手下的军卒敲开了侯府的侧面,四个青衣帮的大汉相继走了进去。
后面,马岱带着四个军卒,也一起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