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
郡守府。
一抹阳光透过树梢，地上便是一片斑驳花纹。
四周静谧一片。
老郡守正细细与沈腾倾吐衷肠——
“岁月不饶人呐，老夫老了，颇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若不在我这一代人身上解决好青白蛮的事情，后面——”老人长叹一声，“还真不好说啊——”
忧心忡忡的老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毫无保留地将疲惫暴露出来。
周邦彦在旁边坐着，一脸羞涩地开口：“都是小的们无能，让老大人操劳如此。”
老人看了他一眼，开口笑道：“不是你无能，俊逸。这南中事务，着实难解，很多时候，就是一个死结。蛮汉之间，蛮蛮之间，汉族大姓之间，哪一个，都不是轻易可以解开的。有时候啊，老夫在想，还不如像当年蛮王那样，来一场兵灾，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从头开始，多爽快！”
这个道理，在座的两位都懂。
战争，不全是坏事。
很多时候，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已成死结时，一场战争，也许是最好的解决问题之道。
没有什么是一场战争解决不了的。
否则，就两场。
以目前的局面来看，无论这些蛮族如何的强大，真正面对汉人军队时，结局都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些蛮族还死不悔改，屡次起事？
因为真正起事的这些蛮酋们并不是想一举战胜汉人，进而建立自己的王国。人家打的主意很简单，就是让你汉人根本没心思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此一来，人家就已经胜利了。
“俊逸，青衣蛮最近怎样？为何会有与白蛮苟合的举动？为首者是谁，可清楚？”
“是一个叫莫弃懈的洞主，本身没有多大本事，他这一洞的人数也不多。但其父当年骁勇无比，战死在永昌城下。”
“哦——明白了。”老人笑了，“原来的老夫手下亡魂的后代，这是冲着老夫来的。怪不得。”
“老大人收刀入鞘多年，这些蛮子已经忘记您老的霹雳手段了。”
“好事儿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呗。都当老夫是一尊菩萨么？要知道老夫当年也是常吃人血馒头的，这都有点馋了咧。”
周邦彦咧嘴一笑，状似异常兴奋。
沈腾咧了裂嘴巴，不置一词。
赶往郡城的大路上，刀见笑逐渐放缓了速度，和儿子刀白凤聊了起来。
岁月不饶人，在老郡守王伉身上体现得很明显，在刀见笑身上一样表现得很明显。
这老人当年可是凭着一把泼风刀杀伐果决，流血无数，将白蛮数万人聚拢起来的铁血毒枭。只是近些年，随着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逐渐放手，把族群的事务都交给了儿子去打理。
他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和老爹一样杀伐果决，但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城府不够，在与高层人物交往时，往往只有义勇，却无良谋。
这是老人的一个心结，一块心病。
这也是蛮族人普遍的特征。
蛮人少读书，一是没条件，二来也没有那个想法。但刀见笑却不是这样的蛮人，自从成为白族酋长之后，便重金从汉人中邀请了多位老儒生，专门教授他的子孙后代们汉人学问。
他知道这学问的重要性，故而，对子孙们要求甚严。
但是，儿子刀白凤在城府这一块儿，与老爹相比，依然差了许多。
先天不足，后天难补。
老刀子也知道这事情很难，只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多教导儿子，否则能怎么样？这儿子在蛮族人中间，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了，他自认与孟获那些人物相比，也不差什么。但与那些汉族人杰相比，却还是相去甚远。
此次，汉军到处围猎，名义上是围猎，实际上惹是生非，招摇炫耀，而老郡守又远去勐乡，郡城空虚，白蛮中很多不忿的年轻人便做了许多手脚，私下里的小动作层出不穷，却都被老刀子给压制住了，
他只叫儿子亲自到郡城去一次，名义上向郡守老大人讨要一个说法，实则是让儿子自己去见识见识那位磐石老人的风度，让儿子长长见识。
有这位磐石老人在，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毛都没有长齐的小东西搞事了？！
你们眼中那垂垂老矣风烛残年一般的老家伙，刀子上的血腥味，他一把刀可是隔着几百里远，都能闻的见！
刀白凤去到郡守府，白白等了许多天，终于见到老郡守，却被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回来。在于刀白凤而言，自是气得恨不得当即就带人去郡城放一把火拉倒，爱谁谁。
但落在一把刀的眼里，却觉得儿子吃瘪是好事。
“凤儿，这一路上都不说话，还在生气？”老刀子明显在挑逗儿子，挑拨他那条已经气极到绷紧的神经。
“爹爹，咱就闹他一场又如何？一个糟糠一般的老头子，有什么好怕！偏偏爹爹当他是神仙一般。”
“呵呵……”一把刀笑起来，眯缝着眼睛，伸手拍了拍儿子宽厚的肩膀，“不愧我一把刀的儿子，不愧我白族好儿郎！”
他顺了一口气：“风儿，你这血气方刚的样子，像极了老爹我当年。”
刀白凤不由得将腰板儿挺直了，像一杆标枪。
提起爹爹老刀子，白族人哪一个不竖起大拇指？当年爹爹白手起家，只凭一把泼风刀，身边十八个铁血弟兄，纵横方圆几百里，打下这偌大事业，将十数万白蛮整理成一个族群，才有今日半个昆明郡都只认白蛮的煌煌气象。
“但是，风儿，你怎么不认真想一想，你等了人家十多天，却被人家一句话就打发回来了——这，是为什么？”
“他——”刀白凤气恼的本就是这件事情，现在又被老爹当众提出来，这就很打脸了。他脸红脖子粗地吼起来，“老匹夫瞧不起人！迟早有一天，我拿下那老儿的头颅当夜壶！”
“切——”老人淡然一笑，却一点也不恼，“胡吹什么大话，就连老爹我也不敢说这句话，却让你给说了。这一点，和爹爹不像！”
“爹爹，你总是——”
“你啊，咱们蛮人，与汉人相比，本就智商不够，我记得那老先生教你读书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说了不做，做了不说。有些事情呢，你想做的，很想做的，必须做的，就一定不要说。一旦说了，就难以实现，而且，显得你很虚，心虚。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是匹夫所为，可不是人杰志向！为红颜可以冲冠一怒，但冲冠一怒只为红颜，这格局，就太小啦！”
刀白凤默默地低下了头，喘气如牛。
“人家就是在故意气你呐，我的傻儿子！”老人看向远方。
蓝天，白云，多好的世界啊。
可惜，自己老了，再也没法凭借手中一把泼风刀，出尽胸中英雄气了……
当初，曾经有想法，将白蛮统一之后，去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但却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白蛮看似势力庞大，但隐患却照样多多，跟自己一起起事的几个人，对于自己将偌大事业传给儿子刀白凤也不是没有怨言，族群内部的分利不公，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南中蛮人，本就以力为尊，何来公平可言？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大事情，自己也有所布置，有所预防，只不过没到适当的时候别人看不见罢了。
但对于那位磐石老人，一把刀自认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人家就是在故意激怒你，想想你们最近都做了什么！”老人的眼神犀利起来，依稀可以看到老人当年的果决风采来。
“你们和青衣蛮那边勾勾搭搭，自以为天衣无缝，怎么可能瞒天过海？那磐石郡守的称呼你以为怎么来的？切——”
“当年，蛮王挟高定雍闿大族起事，背后又有孙吴交州帮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气势是如何辉煌！整个南中顿时便是一片火海一般，城池陷落，民众归心，唾手可得！你们视为老狗的这位老人，当年却先示人以弱，去信蛮王，言永昌城矮池小，难以抗拒天兵，望大王以生民计，莫来相扰，自己愿献礼物若干，祝大王功名成就！”
“蛮王等人一见大喜，便派人前去接手城池，谁知道几百人进了城，便再也没有出来，人头被悬挂在城头。蛮王等大怒，举兵攻打永昌郡城，这位老人就凭借小小的永昌城，楞是死死拖住蛮王十多万人，寸步不得进！再后来，诸葛孔明三路大军合围永昌，一举荡平叛军！”
“你以为的垂垂老者，却是猛虎在故意打盹给你们看的呢。”
“还有，你们以为郡城空虚，便是良机，老爹我便专门派你到郡城去住十几天，怎么样，你敢吗？磐石，磐石，风吹不倒雨淋不进刀砍不破火烧不碎……人家什么时候疏忽到把自己家的后院都交给你们了？荒唐！”
老人的话越来越严肃，眼神也越来越犀利，身边众人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更不敢说一句话。
几个年轻人此时内心惊悚，慌得一批，只是一个劲儿地擦额头冷汗。
“创业何其艰难，败亡只在一瞬！”
傍晚的风吹过林梢，拂面而过，众人感受不到一丝凉意，却是冰冷的感觉。
好久，刀白凤才诺诺地问：“爹爹，那老家伙到底——为什么啊，这一出出的？”
“为什么！哼——”一把刀眯缝着眼睛，精光四射，杀机顿起，“他年纪大了，想在自己死前，将咱们都解决了，好安心闭眼！”
“老狗此心可诛！”
“风儿，你也别生气，汉人常说，在其位谋其政，屁股决定脑袋，他那样想，并没有错。既然咱们都知道了，不给他机会就是了，何必计较一时？老家伙是在和你爹我熬时间呢……说起来，这位老大人啊，值得尊敬！如何尊敬，都不为过！”
同一时间，昆明城南的大道上，正有一批北来的赶路人，人数要比北边南来的那一批人要多很多，大约百多人，有骑马骑驴的，也有步行的。
这是青衣蛮来郡城的一批代表。
与北边来的白蛮相比，这批人虽然多了几倍，但气势上却弱了几分。为首的老者气色很不好，显然这一番的长途跋涉，几乎将老者仅有的精气神都快耗费殆尽。
老者名叫莫成功。
骑马走在老者身侧的壮年汉子，虎背熊腰，顾盼自雄，很是生猛的姿态。但每次看向老者的眼神，却又透出很多焦虑来。
“老爹，要不，咱们休息一下，不在乎每日多走这三五里。”
“嗯，也好。”老人看着儿子，满心的幸福感，“岁月不饶人呐，是真的不饶人。眼见着，这土就埋到脖子上来啦。”
蛮人并不忌讳谈死亡，但死亡毕竟并非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老者莫成功很淡然，不代表儿子莫担山就淡然。
他气呼呼地嗔怪老爹：“爹爹您这是吃错了红伞菇不成？总是说些胡话。现在是什么时候？多大的事情搁在眼前，您老却要撒手不管的架势，那好，您不管，我也不管，让那些北蛮子们都得了去！”
老者哂然一笑，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下马，然后，找了个大树根下坐了下来。
其他人也都找了地方，放下行囊。还有人便开始忙乎起来，煮茶的，烤肉的，还有其他各种吃食。
与汉人相比，蛮人的吃食相对简单粗粝许多。不是他们不想讲究，着实是条件太差，即便是莫成功这样的族群长老，同样对吃食不怎么讲究。有得吃就不错了，人人皆为肚儿圆而活。有一口热水喝，里面放几片蛮人自制的大叶茶，便是无比的幸福。
所谓青衣蛮族，世居青衣江畔，族群异常散乱。有条件的，开垦一些土地，没条件的，纯以渔猎为生，与昆明郡北半部的白蛮相比，散乱得根本不像一个族群，只不过都居住在青衣江畔罢了，所以，才被统称青衣蛮。
“担山，这次的事情，很有些莫名其妙，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想法？”
莫担山这样一个精壮的汉子，论打打杀杀，可从不输与他人，但对于老爹提出的问题，他简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扭扭捏捏好半天，只憋出一句：“想那么多干什么，去了不就知道了！”
莫成功苦涩地笑着点点头，轻叹一声：“哎，担山啊，你这性子，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呢。”
莫担山又一句：“管他呢，试试不就知道了？”
“算了，你还是坐下来，老爹我给你说道说道，免得你到了人家地头上，吃瘪不说了，还要被人瞧不起。咱们可不是普通人啊，你看看身后这百十号人，那可都是咱们青衣族的洞主长老，眼下，之所以愿意跟着咱们去郡守府，不过是因为都抱着一颗图利的心罢了，一旦无利可图，这好不容易捏把在一起的青衣蛮，瞬间，也就烟消云散了啊。”
说到这里，老爷子深深地叹一声，叹声幽幽，沧桑无限。
其实不用老爹说，莫担山也知道。
青衣蛮之所以能有今天这局面，也多亏了昆明郡北半部白蛮的壮大，变相地促成了青衣蛮的崛起。
白蛮出了一个好汉名刀见笑，凭借手上一把刀，身边十八罗汉，打出了一片惶惶天地，将整个白蛮整合成一个强大的族群，势力不断向外扩张，而南部的青衣蛮也不得不自我强大，再加上老郡守的暗中支持，所以，才有了眼下的局面。
自家人知自家事。
青衣蛮最大的问题是居住环境导致。青衣江畔本无什么产出，大家各自为战，不如说各自求生。既然你给不了我什么，那就请你也别干涉我什么。
生且不易，活更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