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祝融氏就座后,该来的全来了,大家开始议事。
“针对眼前这个局面,大家都发表一下看法,畅所欲言,不需要有什么顾忌。”马忠一上来就先给会议定了个调子。
这也就是说,大家随便说,甚至都不需要考虑彼此的身份背景,想到什么都可以说。
马忠的话音刚落,大家不自觉地都将目光看向祝融氏,因为在这里,若按照政治上的身份,人家是蛮王妃,比庲降都督的地位还高。若论年纪,她是这在座所有人的长辈。还有一层,人家是沈腾的老干妈。
祝融氏也不谦让,笑道:“按说,这些羌蛮僰蛮都已经没了活路了,但我板楯蛮也是南中蛮族的一支,怎么说也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若一举将他们都打杀了,老身我这心里,也还是有点不忍。”
祝融氏的随口一句话,就已经定下了许多蛮人的生与死。
但大家又都非常理解她,毕竟大家都是蛮族的一支,真要说起来,蛮族与蛮族之间的区别其实并不大,不过是因为南中多山河阻碍,导致大家生活习惯迥异,长久以往,形成了习俗而已。
蛮族与蛮族之间,不仅不应该相互争斗,反而应该互相帮扶才对。
都说屁股决定脑袋,事实便是如此。对于祝融氏一开始给城中蛮族未来处理方案的定调,张嶷首先就表达了不同意见。
张嶷不单纯是一个成熟的将才,更在政治上有着杰出的才能。
张嶷缓缓开口道:“王妃所言,末将不才,也有一点意见,请大家参详参详——”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张嶷。
纵观蜀汉帝国历史中,真正在南中做出杰出贡献的,马忠张嶷这对搭档绝对排名第一,堪称“黄金搭档”。
“某以为,全部歼灭,不可取,但全部放生,更不可取。”张嶷的目光在众人脸色扫过,“僰蛮降而复叛,且有杀害我越巂郡守一事,首恶者冬逢李求承二人已经伏诛,但冬渠却诈死潜逃至今,影响极其恶劣。其余人等,我无所谓,但冬渠,必须死!这颗人头,我要定了!”
张嶷的话,有理有据,你祝融氏身为蛮王妃,为蛮人说理求情,我理解,也支持,但是,该死的人,必须死,谁说也不好使。
若说祝融氏将事情推到了正常的轨道之外的话,张嶷则又把事情给拉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之上。
对于南中治理,张嶷和马忠就信奉一样:恩威并施。
包子几个年轻人基本上不会有意见发声,他们年纪太轻,南中的治理,他们脑海中还仅仅只有杀伐一项,其余的,但凡涉及到稍微高一点的层次,就不是他们几个年轻人可以置喙的了。
沈腾更是不愿意说什么,他的身份太复杂,且又敏感,他清楚南中治理,是个牵扯到政治、经济、军事、民生等诸多事项的大工程,非有高超的政治措施不能奏效。
而且,他更知道,眼前的马忠和张嶷,都曾经在蜀汉治蛮这件事情上,有着光辉灿烂的辉煌历史。
珠玉在前,他何必再叽叽歪歪呢。
上次,关于天下大事,他说的已经够多了,下去后,老干妈曾经专门去找他谈心,“言多必失”,是老人家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
祝融氏并非不让沈腾发声,但沈腾对三国“休兵止战”的说法,很可能会为他将来惹下祸患。你想“休兵止战”,假若人家不想呢?假若人家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战争,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战争,而是政治的衍生物,在政治上,尽管祝融氏并非专家,却自认比沈腾这个政治小白强多了。
沈腾深以为然。
说来说去,足够分量对此事发声的,也就是马忠、张嶷和祝融氏三人而已。
马忠善谋,张嶷善断,而祝融氏却占了一“蛮王妃”的身份优势。
马忠看看祝融氏,再看看张嶷,脸色淡然,再看向沈腾,问:“沈老弟可有见教?”
沈腾一笑,答道:“都督说笑了,小可一切都听都督的。”
马忠点点头,也不再强求,脸色肃然,清了清嗓子,道:“我的意见,其实和各位的意见并无两样,治蛮也好,治汉也罢,不外乎恩威并施。对于那些首恶者,必须诛除,以儆效尤!而对于那些从众者,能放过便放过。但是——”马忠站起身形,整理了一下思路,“放,要看怎么个方法。不流血,显然是不行的。”
祝融氏颇为赞许地点点头,表示同意马忠的意见。
张嶷更是无话可说。关于治理南中一事,这两位“黄金搭档”不知道谈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思想上,早已经达到高度的和谐统一。
听到马忠说“不流血,显然是不行的”这句话,包子几人的眼睛顿时放射出光芒来。
沈腾插了一句话进来:“最好先给这些蛮酋都定个性,做出有针对性的处理意见,便于有的放矢。”
马忠赞许地点点头,道:“沈老弟所言极是,马某也是这样想的。那么,我们就来说道说道——”
“冬渠,必死。僰蛮人,或生或死,无所谓。羌蛮人,我倒是有个小心思,嘿嘿……”马忠自己笑了起来,大家都看出来,这家伙笑得很不厚道。
祝融氏一脸严肃地看向马忠。马忠这个庲降都督,随口一句话,就已经给很多人判了死刑。不由得她不上心。
马忠将氛围感拉得满满的,看见大家都被他的话牢牢吸引住了,效果不错,便接着说道:“我想放这狼族一条生路,但是,他们只能向西。”
大家都明白过来,马忠依然在打这狼族的坏主意,要将这祸水西移,让他们去祸害更多的羌蛮人,其实不过是为了给蜀汉帝国的开疆拓土制造机会罢了。
说到底,他还是想在南中“搞事情”,给不再执意北伐的蜀汉帝国制造新的政治热点。
“假若他们不愿意去呢?”黄崇在认真思考之后,提出疑问。
张嶷则大笑道:“不去可不行。”
马忠也笑着对黄崇点点头,道:“一路向西,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选择。”
“就凭饿了么?”李球小声发问。
李球的问题,才真正涉及到了问题的核心,就是如何操作,才能让这些该死的家伙一路向西而不是向南向北?就凭饿了么?
在于马忠而言,他其实是非常希望有一种方法,能够兵不血刃达成所愿,南中的军事力量毕竟太少,战损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若是战损太大,则这仗即便是打赢了,也是一个惨胜了结。
何必呢。
对于目前的蜀汉政权来说,接下来的这个阶段,可能是建国以来真正开始放下刀枪养精蓄锐发展民生的第一步,马忠可不想北伐的战火硝烟尚未散尽,南边再起刀兵。
一步错,步步错。
但蛮族人之间,最好硝烟多多,刀兵四起。
沉默良久。
祝融氏缓缓开口道:“要不,我派个人进去游说他们出降?”
祝融氏说这句话,几乎连她自己都没有底气。
大家你瞅我,我瞅你,都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沈腾忽然发声:“要不,就让蛮人相互火拼一场吧。”
沈腾的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人家马忠张嶷不知道比他高明了多少倍,他却将此事讲得轻描淡写,很容易给人一种不沉稳的表象。
但在场的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把沈腾的话当做轻浮的依据。自从和沈腾相识以来,这些人几乎见证了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奇迹,所以,他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轻视。
马忠连忙问道:“沈老弟,请讲——”
沈腾看了大家一眼,淡淡一笑,说道:“城内分为两个部族,不过是临时搭伙的草台班子而已,只要稍微用点计谋,相互火并是必然的。”
几人的眼睛顿时都瞪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沈腾,等着他继续下去——
“只要咱们给两边的蛮酋带话过去,告诉他们,他们二者咱们只留一边的活路,谁死谁活无所谓,尤其是狼岑和冬渠的人头,咱们必得其一,剩下的,放其出城西去,咱们甚至还愿意对活下来的人提供必要的帮助。”
短暂的沉默过后,大帐内忽然喧闹起来,无数的话语嘈杂一片,氛围热闹得像是无数人在吵架——
“我看行!”
“妙计!无双妙计!”
“先饿他三天,但也不能让他们把战马都杀了,战力受损过于严重,不利于后来的计划实施……”
“把话说在明处,直接挑明了,让他们彼此都知道,火拼的效果才最好。”
“还是别都死了的好,咱银坑洞很欢迎这些人去做客咧……”
……
繁杂一阵之后,马忠把大家的意见归纳起来,最后的行动方案便等于是集众人之所长的综合意见了——
第一,派人去城里告诉对方,两个部族活其一,冬渠和狼岑的人头咱只要其一,当然,若是出了意外,两个都死了,咱也不会因此而伤心,无所谓。
第二,三天,咱们只给三天的时间,过时不候,人头送出来之后,打开城门走出来的人,算是获胜的一方,咱开烧烤盛宴欢迎,酒肉管够,送你一路向西。失败的,还能喘气儿的,全部送到银坑洞去挖矿,算是对三江口蛮王城此次出兵的回报。
事情很简单,但在具体派谁去宣布此事时,却再次起了纷争——谁都知道,这其中蕴藏着巨大的风险。
羌蛮僰蛮人的心思,谁猜得透?这去宣布旨意者,说的每一句话都决定了对方无数人的生死,人家未尝就不会直接将使者杀了,然后同仇敌忾,做那鱼死网破之举。
包子第一个站了出来。
这家伙一向如此,只要是用得着他的,基本上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抢机会。
但是,他倒是想去,却根本没有人敢让这位小侯爷去冒此风险。即便包子去了,能够安然回家,等消息到了成都,那令人闻风色变的夏侯某某估计都能一口气杀过来,但凡参与此事的人,哪一个也跑不掉!
黄崇和李球纷纷自告奋勇要求当这个使者,一时间,二人争得面红耳赤,口水四溅,不肯罢休。
也有人提议,干脆往城头射箭算了,把东西写得明明白白的,多简单。还有人觉得直接对城上喊话,让他们都派使者到咱这里来谈,岂非一点风险都没有了?
沈腾却很自信地站起来,道:“我去。”
场面顿时炸锅。
看着大家关切的目光,沈腾淡然一笑,道:“咱们的意见传达过后,城内两帮相互勾心斗角,是必然的,所以,我的安全,还是有一定保障的。”
“一定,你说的是一定!”张嶷抓住了沈腾话语中的漏洞,“为几个小蟊贼,值得吗?”
祝融氏也连连摇头,道:“你去,还不如本王妃去,至少,我三江口也是南中蛮族的一支。”
包子几人也非常愤懑地嚷嚷道:“直接杀了算了,费这个事儿干嘛!”
沈腾站起身形,向下压了压双手,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然后,非常自信地说道:“既然都督已经定下‘杀一留一’的计策,那就说明,留一,非常重要,所以,我觉得,该去——此为其一。其二,城中人面临绝境,他们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现在,我去,给他们留下了可能活下去的一个机会,自然都想活,那么,这些抱着强烈欲望想活下去的人,就必然要巴结我,保证我这个使者活着,否则,杀死使者这个罪名,他们谁也承担不起,因为咱们不可能让杀死使者的人活着离开,即便他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也不可能!”
祝融氏急急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随便派个人去,不一样吗?为什么非得是你?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打死我也不同意!”
“要去,我陪你!”
……
大家依然不同意沈腾的提议。
沈腾也是无法,只好说:“大家若是不相信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腾已经是无可奈何了,谁知道他这句话的说出口之后,却取得了非同寻常的效果来,这是他无能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反对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因为没有人愿意承认不相信沈腾。
但这个局面,显然并非大家自愿,而是被沈腾的话给呛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他才是。
沈腾当即顺杆儿爬,道:“他们真想鱼死网破,想杀我,必然会将我带到城头之上,你们放心,大不了我就跳下来呗。”
说着,沈腾还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
场面的氛围顿时轻松了许多。
张嶷道:“这样,咱们事先在城头下面多放置一些枯草干柴。”
包子依然不依不饶地说:“我陪腾哥儿你一起。”
沈腾摇摇头,道:“就猴子和我上去,大家不要再争。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既然沈腾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尽管心里不愿意,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就善后的事情多做些筹划,尽量做到让城上的人不敢伤害沈腾猴子他们,或者在对方想要伤害他们俩的时候,能够将伤害降低到最低。
帐内如火如荼,帐外也精彩纷呈。
乌蛮三杰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无意之中搅和了两个年轻人的好事儿,这三人很快就离开了。
汹涌澎湃走了,没了参照物,花痴姑娘的自信心又慢慢上来了。她冲帐篷顶上的猴子招招手,笑道:“猴哥,下来,我不飞你。”
猴子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把“飞你”听成了“非礼”,就更不敢下来了:“你和我老大之间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儿!你非礼我?脑子被驴踢了吧。”
阿曲莫气得浑身发抖,也拿这死猴子没辙儿,最后,不得不软了语气,央求道:“你下来,算是小妹我求你了,好伐?”
小姑娘的脸,是六月的天,说变她就变,变成了一副期期艾艾的小可怜模样,猴子心肠本就不够坚硬,当即便畏畏缩缩地溜了下来,来到阿曲莫面前,一边往跟前凑,一边说道:“阿曲莫,你和我老大的事情,我不管,有本事你找腾哥儿去,可别拿你猴哥我作伐。”
阿曲莫看着猴子窜高蹦低,早就心痒痒得一批,心想,假如自己也有这死猴子窜高蹦低的本事就好了。但很显然,那是不可能的。
也因此,她再看向这猴子的眼神中,便有了三分善意。
“猴哥,我送你一件礼物,你别再蹿上蹿下的了,好啵——”
猴子才不相信这小妮子有这份心意,好家伙,当初她一口气杀了那么多藏蕃蛮子,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自己心里的阴影面积,到现在都还没有计算出来呢。
“先说好,你要是说话不算话,你猴哥我最喜欢的是爬得高高地,站上面撒尿!到时候,可别怪我!”
小姑娘被逗弄得乐不可支,笑得直不起腰来。
平时,猴子看起来是十足的一个木讷性子,言语甚少,基本游离于闪光灯之外,也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反正,话多的要命,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奇怪。
猴子讪讪地来到花蝴蝶身边,伸手道:“什么礼物,拿来——”
花蝴蝶脸庞火辣辣地,伸手去摸腰间的飞刀,猴子吓得吱哇乱叫:“你耍赖!”说着,转身就要逃。
花蝴蝶一把抓住猴子的一只胳膊,另外一只手将一柄飞刀塞进猴子的手掌心,红着脸道:“送你的,敢弄丢了,我一刀飞死你!”
猴子茫然无措地拿着那柄精致小巧的飞刀,觉得这花痴姑娘估计是真的得了失心疯了,祸害腾哥儿不成,现在改来祸害自己了?
“疯了,疯了,这个世界太疯狂,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