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指挥使司迅速下令封了城门,严查四方城门进城之人,许进不许出。
这便是刺杀者还没抓到的意思了。
虽不知青竹是怎么杀了布政使大人还能从布政使司府逃掉的,但陈府知情的几人还是意识到了危机尚未彻底解除。
大夫人在起初的那阵欣喜过后,立马反应过来这事儿还得提点提点儿子,这事过后山西的官场格局只怕是要大变,当即来了趟东跨院,与儿子分析了山西官场哪些是原张大人一党的,其对手一方有哪些人,保持中立的一方又有哪些人。如今山西群龙无首,虽明面上大家都悲痛万分,同心协力为其办丧事,抓捕杀手,但内里定然已经开始暗流涌动了。
他们陈家虽是靠着李家在山西立的足,但这种时候也不免有些自己的盘算。母子二人谈完了正事,大夫人不免又提了一句青竹。
“……昇哥儿,这时候你可别还想着将青竹找回来这事儿。青竹能逃出来,自然会躲好,你若派人去找,倒还容易惹人怀疑。”
陈肃昇似乎从未考虑此事,神色恭谨道:“母亲多虑了,青竹甘冒奇险,也是想为陈家分忧。儿子再如何不孝,也不会拿陈家的身家性命去冒险。”
大夫人见他果然懂事了,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又道:“青竹是个忠心的,我也不会亏待了她。她将银钱全带走了,自然就是准备事成后要离开之意了。”
“当初放听雪她们时,我曾给她们一人制了一枚恒泰楼的私印,青竹也有一个,只是她那枚兑不出银子,本是预备日后她若也被你厌弃了,就给她也留点体己。”
“待风头过后,我给她账上存上一千两银子,她最知道这私印的用处,既然带了那私印走,自然是猜到了我会奖赏她。”
“一千两银子……”陈肃昇似乎是自言自语道。
“对,一千两银子。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青竹此行离开,定是要去找她老子娘去了,这钱足够他们一家人的开销了。”
陈肃昇点点头没作声,只心道:寻常人家哪个又敢去刺杀一地藩首。也行吧,给的多了,只怕更难把人找回来了。
大夫人满意离开后,陈肃昇又起身走到书房一旁的耳房。房门推开,耳房内的地上李吉已不知跪了多久,陈肃昇仿若未曾看见他一般,径直走到耳房内的小塌边坐下。
此前坐久了伤口有些隐隐作痛,陈肃昇又半躺在小塌上闭目思虑许久,这才叫了李吉起身。
李吉有些惶恐的站了起来,面容很有几分憔悴,他虽才交了账册没几日,但内心所受煎熬不足与外人道。
他因是大爷的奶兄弟,自小又被选在大爷身边陪读,陈府上下待他都是极客气的。等他长大了些,大爷又视他为心腹,府外的营生都交由他来统管,连多年的老掌柜都在他之下,走到哪儿不被人唤一声吉大爷。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大爷起来了,自然他也起来了。他娘生了好几个儿子,自己是最出息最有体面的一个。
可这几日被收了权,就这短短几日功夫,他已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且不说旁人如何,就只自己家的兄弟姊妹也没有不怨他的。
他这几日没脸出门,成日里躲在屋里躺尸,平素待他十分客气的大嫂就能站在窗外说嘴:就因为娘生了他才奶的大爷,好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得了好,不好的时候连累全家吃瓜落……主子给脸,还真当自己也姓个陈……
今日大爷唤他来,他娘也就告诉他一句话:“娘也老了,也不知大爷还能念几分旧。大爷叫你去就去,叫你做什么事儿就做,别挑事大事小……男人不能没有个差事。”
这么多天都不曾落泪的人,这一刻到底也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瓮声应了一句:“娘您放心吧,儿子晓得好歹了。”
他早已看明白了,以往的体面,不是他多有能耐、本事,而是主子给了脸。大嫂说的话虽难听,却没说错,主子给脸,他却当成自己的本事,还去做主子的主,真是大错特错了。
今日大爷唤他来,便是让他去二门外守门,自己也给大爷把门守好了!
陈肃昇自然没有特意叫他来折辱他,派他去守大门的意思,而是确实是有事要派他去做。
“你这几日可休息够了?若休息够了,就回来干活儿吧。”
李吉闻言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痛定思痛道:“休息够了,听凭大爷的吩咐。”
陈肃昇也不叫起,只道:“说来我身边最信任的人还得是你。有些事,安排给旁人去做都不如你去来的放心。可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好性儿,若你再自作主张……。”
李吉忙以首叩地,连声称不敢:“……大爷请看后效,若李吉再犯,再没脸来见大爷。”
陈肃昇这才又让他起身看坐,告诉他所办何事:“那日我从北大营回城时,在城门口撞见一行送葬的人,详细的你去问刘福,然后把家人给我找出来。”
“待找到后……我不管你是用银子开路还是威胁恐吓,总之得让他们把人从墓里挖出来,送到布政使司府门口去喊冤。”
李吉闻言不由得一凛。
陈肃昇提醒道:“做好了这事,外面那摊还归你管着。记得别把咱们陈府给暴露了,机灵点。”
李吉也不问缘由,待出来后立即去找了刘福问了详情,又点了几个手下的人往北门方向去了。如今城门处严进严出,可也不是没法子把个尸体运进城来的。
“哥哥,你瞧着李吉这样儿,是又起来了?”刘寿看着走远了的李吉,很有些瞧不上他的模样:“他也就是仗着他娘奶过大爷,真当自己多大能耐呢。以往瞧见要咱们兄弟二人,那眼睛都望到天上去了,如今也要来喊哥哥一句刘管事。哼!他以为人人都敬着他,是瞧他长得俊啊?还不是瞧着大爷。”
刘福刚接了东跨院管事的差,方方面面都要熟悉,生怕出了一点错,正是忙的焦头烂额时候,此刻见兄弟的想法有些浮躁了,忙训斥道:“他是仗着周妈妈奶了大爷,咱们又何尝不是仗着祖母奶了大夫人?吉管事才给咱趟了路,还不知道谨言慎行!你去看看府里府外有多少有本事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个出路的,如今咱们得了大爷看重,更要小心些说话。”
刘寿生性跳脱,却服他兄弟管教,当即点头应教,再不提这些是非长短,日后再见着李吉也如往常般客气,倒让李吉高看了这兄弟二人一眼,日后三人渐渐熟络,来往密切,竟如异姓兄弟一般,不必多叙。
又说李吉那头刚开始去找人,城内的官兵已拿了画像开始挨家挨户的搜查刺客了。
“大爷,这就是外面官兵正在追捕的犯人。”刘福从怀里取出两张画像递上,面色有些异样。
陈肃昇取过画像打开看了看,眉头微皱,画中这男的很明显就是马黑,可这女的嘛……倒过于普通了些,不怎么像青竹的模样……
殊不知青竹刚入布政使司府时,脸上原带了伤,红红肿肿的,本就看不出个样貌来,后面养好了些,就已是成天守着书房那一亩三分地了,除了几个平日里走动的近些的,其他人对她都没甚印象。
张大人出了事,都指挥使司的人便请了鹦哥并几个小丫鬟去描述阿鹭的样貌,也不知为何,她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画师画出来的就是这么一个效果。
也不能说与阿鹭毫不相干吧,就略有三分神似而已。
最难得的是鹦哥几人见了画像还不约而同点头说像极了阿鹭本人,于是官兵就这么拿着画像开始四处搜捕了。
陈肃昇又不确定是不是青竹刺杀了张大人了,可无论如何,他在家里是坐不住了。这几天伤口已开始愈合,绑上纱布后只要动作不太大,日常行动已经无碍了。
陈肃昇去账上支了笔银子,又告知了大夫人一声,便销假回了北大营。
他本就是告的病假,这么几日也该好了。被姬妾刺伤了这种丑事他是不可能对外说出口的。
大夫人虽担心儿子伤口,但更怕他还惦着青竹,觉得他回营里去或许更好。
陈肃昇这边刚回营,李吉就传了信来说事情已办妥了,虽然那家人刚在布政使司府门口闹了一会儿就被都指挥使司的人带走了,但传言已四下里传来了。
说是张大人虐杀了府里百八十个丫鬟、小妾,是个十足的变态杀人犯。他死时衣衫不整,身边还有一个被勒死的丫鬟,十分不光彩。
陈肃昇离山西官场的权力核心太远,不知道如今内里是个什么情况,但目前定然已经是争斗十分激烈了。
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从来都是句空话,但若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话,张东明是妥妥的犯了杀人罪。就这么个人,还有必要大动干戈追捕刺杀他的人吗?只怕有心人已有另外的打算了。
张东明之死引起了山西上下极大的动荡,可惹出事的那人却过起了隐居的日子,足不出户,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再养养伤,倒还算惬意。
这一日,青竹又一觉睡到大天亮,秦继这日又带了点吃的喝的悄悄摸到这儿来,正准备放下就走,就发现藏的东西少了小一半了,他忙四处找了找,在卧房的床上找到了睡着了的青竹。
青竹被惊醒了过来,见是秦继,忙松了口气,低声问道:“你过来没被人发现吧?”
秦继也被青竹吓的不轻,虽不知阿姐为何在此,但还是沉稳的摇摇头低声道:“这屋子左右都住的人最近都去城外帮闲收稻子去了,这两日怕是回不来,剩下的都是些妇孺,就算有人听见这屋有动静也不敢来,阿姐放心。”
姐弟二人说了说闲话,青竹只说她要在这儿躲一阵,让秦继最近不要再来这儿了。若时机到了,她自然会去找他们。
秦继点头应了,说着又想起来一事,虽不知和阿姐有无关联,但到底影响颇大,还是说道:“布政使大人被人刺杀身亡了,如今城里戒严,官兵正在四处搜捕刺杀布政使大人的罪犯,也不知何时会搜到这儿来。阿姐且小心着些,若搜到这附近来,就躲回家里去,不然在这荒屋里搜到阿姐,虽与那刺客不相干,却不好解释。”
“什么,张东明死了?”青竹诧异极了,她之所以选择废了他而不是杀了他,为的就是不想担一个杀害封疆大吏的罪名。前者不过就是张东明一人之怒,后者则要面对朝廷都指挥使司的全力追捕,两者区别之大可想而知。
青竹心底微凉,长叹道:“也不知是哪位好汉替天行道,可我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弟弟不知阿姐为何有此叹啊?”秦继忙问道。
青竹心道他定然没看到画像,很有些生无可恋的问:“你可见了那被搜捕之人的画像?”
出乎意料,秦继点点头:“画像贴的到处都是,弟弟早见过了。刺客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中年人模样,名唤马黑,女的是个年轻姑娘,据说是布政使司府的丫鬟,名唤阿鹭。”
青竹看他这神情淡定的不像话,又试探着问:“你可认得画像中人?没觉得有些眼熟?”
秦继摇了摇头:“弟弟平素出门少,不曾见过画像里的两人。”
咦?青竹愣了。
随后她又再三问了秦继,再让他去偷了两张画像回来亲眼看过,这才放了心,轻声长叹了一句:“谢天谢地,这又是哪位好汉助我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