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穿着内衫衣冠不整满宫乱跑的事传开了。
翊坤宫内,众人被一层无形的羞耻感笼罩,连与之无关的惢心,也不愿轻易踏出宫门半步。
如懿倒仍在宫里绣花,仿佛置身事外。
海兰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盏西湖龙井置于桌上,笑道:“姐真是令人钦佩,无论遭遇何种屈辱,都能保持这份从容不迫,妹妹真心佩服。”
如懿两根手指捏着一根线扯到天上,嘴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随即又恢复平静。
“谁又能料到,高高在上的中宫皇后,竟会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妃子。富察琅嬅对我的恨意,竟是如此之深。”
“她那是嫉妒。”海兰几近本能地说出这句话。
如懿又笑了笑,手中的绣花动作不自觉地放慢,她在等待海兰接下来的话语。
“姐姐可曾记得,当初选福晋时,那柄玉如意已经握在了姐姐的手中。若非先帝突然驾临,那福晋之位本就应属于姐姐。”
如懿听到这里,嘴角上扬,眼眸中闪过一丝很容易察觉的得意。
她抬头望向海兰,仿佛在说:“还有呢?继续说下去。”
海兰继续说道:“若姐姐当初真的成为了福晋,那么如今的皇后之位,自然也是姐姐的囊中之物。而若姐姐是皇后,绝不会像富察皇后那般刻薄寡恩。”
她喝了口茶,好似真的在幻想:“在姐姐的治理下,后宫必定是一片安然祥和,众姐妹围坐在姐姐身边,关系和睦融洽,如同天国一般美满。”
如懿咀嚼着海兰的奉承,拉高声音:“海兰,你又说这种话。在我这里可以,外面可千万别这么说。”
海兰颔首说道:“姐姐,我知道了。但这种事,大家心理都清楚,皇后之位本该姐姐的,富察琅嬅不过是凭着家里荣耀,运气好才坐在凤位上罢了。”
坐在凤位上。
不知道为何,她突然想起阿箬的话,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现在皇后娘娘坐在你最想坐的凤位上,对你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重来一万次你也当不上嫡福晋,这就是天意,你就是没这个命。”
如懿的身躯微微一颤,心脏像被揪住一样。她一不小心戳中了手指,指腹上冒出一个鲜红的小点,仿佛一个不好的预兆。
正在此时,李玉的小徒弟进忠来了。
“奴才见过娴妃娘娘,”进忠礼仪学得很好,姿态行云流水,“皇上请您去一趟长春宫。”
如懿与海兰迅速交换了眼神,海兰向进忠探询:“是为了姐姐被刁奴扒衣的事吗?”
“这个奴才不清楚,不过,奴才出来时,皇后娘娘的宫女容佩跪在地上。”
海兰眉心一挑,李玉这徒弟既不泄露皇上的半点意图,又巧妙地给娴妃透了底,他年纪虽轻,却已练就了一身圆滑机敏。
如懿微微一笑,和《墙头马上》一样,我的少年郎来哄我了。
她让海兰回延禧宫,两根手指拎着裙摆跟着进忠去长春宫。
一路上,如懿面带微笑,心情愉悦,当长春宫的大门映入眼帘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不悦的神色。
她要让皇上清楚知道自己心中的愤怒和委屈。
踏入殿内,只见皇上与皇后分坐在茶榻左右,而那刁奴容佩跪在地上。
另一个刁奴阿箬也在场,她见到如懿随即撇开视线,仿佛如懿是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一般。
“如懿啊,你来了。”弘历说道,“朕知道你昨天受了委屈,但你也不能穿着内衫在宫中乱跑。今天早上太后找朕说了你,朕已经替你挡下了。”
“谢皇上。”如懿垂着眼眸,微微屈膝。
她心想:皇上又为了我和太后对上了,这可怎么是好呢?皇上对我虽好,但伤了母子天和终是不妥。
但如懿没想这么简单原谅皇上,依旧绷着个脸:“臣妾从小到大,未曾受到过如此屈辱。一时激愤之下,行为确实有些失当。”
阿箬接话:“娴妃失当的行为何止这一出,昨天你执意扒掉自己的衣服,皇后娘娘拦也拦不住,她还好心地让你的宫女回去取衣为你遮体,娴妃一头冲出长春宫,皇后娘娘叫也叫不住。”
她摇摇头,叹息道:“皇后娘娘怕你着凉,还叫了个小宫女拿着斗篷出去找你。昨天那雨下的,她在翊坤宫与长春宫之间来回奔波,原来你去了御花园。皇后娘娘仁至义尽,还挨了太后训斥。”
如懿再也忍不住翘起嘴角,心中暗喜,太后果然也觉得皇后此次处理失当。
然而,太后的想法却并非如此。只因年轻时的经历,她听到有宫妃被扒衣赶出去,立刻反射性握紧拳头,对被扒衣的宫妃产生了怜悯之心。
知道这个人是如懿后,她的怜悯立马少了一半。
了解事情原委后,太后觉得这事是如懿起的头,如懿使性子自己脱自己衣服也怨不得别人。
再当太后得知如懿穿着内衫在皇宫中四处乱窜时,她更是感到无语至极。
所以太后只是把皇后叫来,让她管理好后宫,约束嫔妃,不要让这种丑事再发生了,而非如懿想象的太后为她出头怒斥皇后。
如懿听了阿箬的话,又道:“臣妾确实自己脱衣,但也是因着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容佩才这样。”
容佩抬起头,瞪了如懿一眼。
如懿继续道:“臣妾无心之失,误穿了姚黄牡丹衣裳,当时便已向皇后表示了歉意。岂料容佩竟突然冲上前来,一巴掌打在臣妾的脸上,还口口声声说要代皇后娘娘斥责臣妾,甚至撕碎了臣妾的衣服。”
弘历眉头紧锁,怒不可遏:“放肆!你这宫女实在胆大妄为,竟敢对嫔妃动手!”
容佩却面不改色,不卑不亢:“皇上,娴妃冲撞中宫,言语间满是挑衅,奴婢实在忍无可忍。”
如懿冷冷地看了富察琅嬅一眼,嘲讽道:“你不过是个宫女,背后没有人撑腰,怎敢掌掴嫔妃?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容佩抬起头:“奴婢刚来长春宫不到三日,皇后娘娘若有吩咐,也不敢委托奴婢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只不过奴婢渴望上位,妄想成为皇后身边的姑姑,急着表现自己,才一时冲动掌掴了娴妃。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德,皇后娘娘非但没有被取悦,还严厉责罚了奴婢。”
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已经做好准备,把所有事情都归在自己身上。
“皇上,奴婢愿受任何责罚,此事确实与皇后无关,望皇上明察。”
“那就杖毙吧。”如懿说道。
容佩的身躯微微一颤,却并未言语,只是默默地朝着皇后的方向再磕了三个头,仿佛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如懿俯视着容佩,心中暗自感慨。这个宫女确实忠心耿耿,可惜跟错了主子,连性命都要丢掉。
弘历还有折子要改,也想赶紧了结这些破事,便道:“那就……”
“等等。”富察琅嬅第一次打断皇帝的话,竟和容佩一同跪在皇帝面前。
“皇后,你这是干什么。”
富察琅嬅咬咬牙,说道:“宫女是主子的奴仆,她们的行为由主子的心意驱动,她做的事便是我作的孽。容佩所做的,不过是察觉到了臣妾的脸色,替臣妾行事罢了。”
众人十分意外,连阿箬都瞪大了眼睛。
她不明白,为什么皇后要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只要这个刚来三天的宫女容佩一死,事情就可以完结了。
富察琅嬅说道:“娴妃故意穿着姚黄牡丹过来,还说什么‘皇后不会在意的,万花之王,中宫之主本在人心’,臣妾很生气,产生了教训她一顿的心思,所以没有阻止容佩掌掴娴妃。”
“皇后娘娘不可,明明是奴婢没知会你便擅自行动。”容佩急忙辩解。
富察琅嬅却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你完成了本宫的心愿,本宫消气了。这事怎么可能与本宫无关呢?请皇上责罚。”
“皇上,这事真的与皇后娘娘无关啊!”容佩第一次慌了,她又磕了三个头,额头红肿出血。
弘历叹息道:“皇后,你这又何苦。”
富察琅嬅心里堵着,再也不忍不住了,她低声啜泣道:“皇上,臣妾曾有两个忠心耿耿的宫女,一人因臣妾个人私欲所嫁非人,最后含恨自尽。一人被撺掇着自作主张,而臣妾又因……一些旧事患得患失,让她为了让臣妾舒心做下很多错事,臣妾只能赶她出宫。”
富察琅嬅仰着头,泪珠沿着脸颊滑落:“皇上,这是一条人命和一个宫女的前程啊!臣妾好后悔。好不容易来了个办事利落稳重的宫女,结果又因臣妾未能克制住情绪,让她做出这种事,求皇上责罚臣妾,饶了容佩一命吧!”
弘历听着皇后哭诉,心不自觉软了下来。
不过是两个宫女罢了,皇后还是太善良了,不过这份善良和担当正是她的长处,让人心生敬意。
弘历缓缓伸出手,将富察琅嬅拉入怀中,轻声安慰道:“皇后别哭了。朕都明白。”
而口齿伶俐的阿箬也一直沉默着,把发抖的手指藏在袖下。
阿箬从小就跟在如懿身边,处处为她着想,以她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
阿箬知道主子喜欢弘历,所以催促她去选秀,不要迟到;她知道主子想她教训秦立,她便做了;她知道主子不喜欢皇后,所以她嘲讽莲心。
她帮如懿做了想做又不肯开口的事,并把这些事归咎于自己,成全了如懿的道德资本。
到头来阿箬罚跪雨中时,如懿连派人给她打伞,接她回去都不愿。那一刻,阿箬的心彻底寒了。
如懿看出阿箬有做嫔妃的心思,不直接说出来断了她的心思,也没有认可,只说了一句“你羡慕了?”
阿箬苦笑,当时的自己并不是一定要做嫔妃,她跟如懿说过嫁个御前侍卫也不错。结果如懿给她安排的竟然是“嫁给寻常人家,赐你一段安稳日子”?!
她虽然是如懿的婢女,但也是皇上钟爱的官员家中唯一女儿,嫁给御前侍卫绰绰有余。
然而如懿却以“阿箬不适合留在宫里”“我不想让她跟宫里再有纠葛”为由,让她远远嫁给寻常人家。
可笑!嫁寻常人家很难吗?过安稳日子还要她“赐”吗?桂铎唯一的女儿嫁给寻常人家,这叫下嫁!
今日,富察琅嬅为了容佩,一番自白把莲心和素练的事都揽在身上,真心实意为她们落泪,让阿箬如何不动容。
过一会儿,富察琅嬅在夫君的温暖与安慰下,心中稍感宽慰,泪水渐渐止住。
如懿嘟起嘴唇,抑制住呼之欲出的喘气声:“什么意思,皇上要放过容佩吗?”
弘历抱着富察琅嬅说道:“自然不是,太后既然发话,朕至少要给一个交代。容佩掌嘴两下,贬去洒扫处。”
富察琅嬅和容佩对这个处置方式没有异议,各自谢恩。
容佩安静地走出去受刑,而富察琅嬅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种预感,她们之间的缘分还没结束,以后还有机会再续主仆情谊。
她打定主意,等会偷偷让人给容佩送药和银两,再吩咐洒扫处照顾一下,给她安排轻松一点的活。
等明年这个时候,就把容佩接回长春宫吧。
而如懿对这个处置不服,觉得弘历怀里的女人十分碍眼:“皇上只罚容佩吗?如此偏袒皇后娘娘,臣妾也只能接受。”
阿箬冷笑:“娴妃是什么意思,你暗示皇上连皇后娘娘也一起责罚吗?”
“慎妃,我记得当时的情景也有你推波助澜。”如懿抬着下巴,不忿道。
“看来容佩那巴掌没把娴妃打醒,你还认为自己穿了姚黄牡丹冲撞中宫没错吗?”
弘历轻轻放开皇后,让皇后回到座位:“阿箬,娴妃也是无心的。”
“皇上,如果无心就能毫无代价过去了,那如果有人家里藏了龙袍,是否也能说一句无心。”
“放肆!”弘历站起身,“慎妃好大的胆子,这事也是你能说出口的!”
阿箬一点都不虚,甚至懒得站起来,反正我阿玛还活着。
“皇上,臣妾也是为你着想。如果开了先例,以后商人可以随意穿绸衣,官员可以随意穿上级的官服,岂不是乱了套。”
弘历见阿箬理直气壮,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皇后说道:“但娴妃已经挨了掌掴,也被扒了衣服,已经付出代价。”
阿箬侧脸对着如懿:“确实如此,但若娴妃不依不饶,得寸进尺,臣妾便要跟娴妃好好对一对宫里的规矩。娴妃昨日受辱,要怪就要怪你自己咎由自取,自食其果。”
【积分+200】
嗯?从昨天到现在还没过去12个时辰吗?
阿箬继续说道:“还有秦立,内务府竟把姚黄牡丹宫服送给娴妃,这主管公公也该换了。”
“好了,好了。”弘历抬手,“秦立的事交给皇后,这事就这样了结了,朕还要回去改折子。”
“恭送皇上。”
等皇上离开后,如懿又扔下一句“臣妾告退”冲出去。
没想到海兰正在长春宫外等她,奶娘抱着永琪站在旁边。
昨天,奶娘和永琪被如懿忘在长春宫,等到了晚膳时期才发现娴妃已经不在了,现在她看到如懿都发怵。
如懿越过海兰,摇摇晃晃,漠然走在前面。
海兰默默跟在身后,她知道姐姐心情不好,不知从何安慰,一定又是富察琅嬅的错。
富察琅嬅打了个喷嚏,还是别想娴妃的事了。
她转移话题:“慎妃,你今天来这是为了何事,本宫刚听到你说有事相求,皇上就来了。现在皇上回养心殿了,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阿箬亲自给她沏上茶,低声说道:“今天臣妾过来有事相求,不过……经容佩这事,臣妾倒不好开口了,过一个月再来找您。”
“何必等一个月,现在说便是。”
“臣妾那有一个宫女,伶俐可人性情温和,想放在娘娘宫里培育一阵,学学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