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兄弟三人,取名大狗、二狗和小狗。父亲大名叫左德安,外号老狗。母亲是个哑巴,名字也是叫哑巴。
大狗分家了,房子听说是二狗帮着造起来的。
二狗也早已分开过了,一个人住在街上。
前几年,他在镇上的公路边造了几间房子。两层,下面造好了,上面好像未完工,一半是楼一半是平台。也许就是这么设计的,乡下人也没什么设计,大多想到哪就造到哪,造到哪就想到哪。外面的红砖还是红砖,里面的红砖也还是红砖。装修一般都是几年后的事情。
左一凡和二狗,血缘不是最亲,年龄也不相仿,但不知为什么,他和这个远房小兄弟总是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原因也许有两个,一是因为左一凡每次回老家,二狗总是要来看看他,另一个原因大概就是村里人总是喜欢把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的缘故了。
二狗比左一凡小几岁。他上大学的时候,二狗还在读小学,听说成绩很不错。左一凡考上大学时,二狗已经读初中了,听说学习成绩比小学时更加好。
左一凡和二狗都是村里孩子们读书的榜样。
左一凡更是村民们常常用来教育孩子的偶像。村里流传着他许多传奇的故事。故事有真有假,有些近乎荒诞了。
有个故事是这样说的。左一凡看书喜欢清静,常常躲到满是坟茔的山坡上。有天傍晚,看书看累了,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三更半夜都没醒过来。黎明时分,一个放牛的老汉发现了他,以为遇见了鬼。扔下牛就跑,一边跑一边叫。
左一凡也被惊醒了,更是以为遇到了鬼,也一边跑一边叫。
这个故事明显有很多破绽。左一凡每次听到这个故事都要问一句:“是我吗?”可那个老汉却是有名有姓。有人去求证,他却说是有这回事。
二狗的故事大多是真实的。各种比赛,学校的,县里的,省里的,奖状一张又一张。左一凡就亲眼见到过。村里人都说二狗就是第二个左一凡,上大学是木板上钉钉的事。
左一凡一直想不明白,二狗为什么也这么聪明呢?
他一向认为读书不靠勤奋靠天份。“勤能补拙”纯粹是骗骗或者是安慰安慰那些智力有局限的人。“勤”只能使“拙者”不至于“太拙”,是一层楼和二层楼的关系,但绝对成不了摩天大厦。
左一凡读书向来不勤奋。球,照常打,琴,照常拉,而且球技和琴艺都十分了得。凡是和玩有关系的,他都是高手。如果把学习和这些玩的东西作比较,学习倒成了弱项。不过弱项归弱项,每次考试基本上都是第一名。高考就更不用说了,在县里,居然让他得了个 “高考状元”的头衔。
别人对他的评价,第一条就是聪明。这种聪明,据说和观音菩萨有关系,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
第一个根据:他母亲一天夜里做梦。梦见自已走在一条池塘的堤埂上,迎面过来一位年轻女子,身穿青布衣衫,怀抱一只猴子。
当俩人擦身而过的时候,那女子便将那只猴子塞进她的怀抱里,母亲吓醒了。也就是这天夜里,她发现怀孕了。
外婆说:“那女子是观音娘娘,观音娘娘送子哩!”
说来也巧,他还真是属猴。
第二个根据:他出生以后特爱哭,而且是白日黑夜连着哭。抱在怀里颠,放在睡桶里摇,还“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吵夜朗·”到处贴告示。一切方法都用尽了,就是不能止住他的哭闹声。肚脐却一突一突地突出来,突出几寸长。
实在没办法,外婆就到庙里求菩萨。说来也怪,外婆还在庙里,家里的外甥就不哭了,吵着要吃奶。一家人都坚信:这孩子和菩萨有缘。后来有经验了,一哭就去求菩萨,而且有求必应。
第三个根据:他小时候,家里人喜欢给他算命。那些瞎子好像统一了口径似的,开口闭口都是这小孩是观音送子,将来大福大贵。
于是对观音送子的说法就更加坚信不疑了。
左一凡以前也相信,但现在不免有些疑惑。大福大贵在哪呢?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一个教书先生。
聪明是毋庸置疑的,这应该是遗传吧?
他母亲聪明不聪明,谁也不知道,就是一个不认字的家庭主妇。外祖父是个私塾先生,基因应该还可以。他没见过,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时候就死了,不是因抗日牺牲的。日本人进山寻找失事的飞机,外祖父不巧遇见了。遇见了就跑,日本人就追,一边追还一边放着枪。子弹没打着,但人还是死了。跑到家里就吐血,郎中说:是热血呛了心。
左一凡的父亲应该是个聪明人,村里人都是这么说。
他父亲也没有读过书,左一凡从来没有看见他拿过笔。可父亲确实是个能人,他会很多手艺。木工、瓦工全都无师自通。他还是一个烧窑匠,不是一般的窑匠,是专做陶器的。
他父亲还是个村干部,十几岁,就是生产队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两口子吵架,邻里纠纷,没有他不到场的。三言两语,当事人刚刚还哭哭啼啼,转眼间就眉开眼笑。
二狗的智商不知道遗传谁的?
和老狗肯定没关系,他父亲和那两个兄弟都是榆木脑袋,铁锤都砸不出个屁来。
那就是他的母亲了。这是有可能的,二狗的长相确实像那个哑巴娘。哑巴不能说话,但不能表明她不是高智商。另外那两个兄弟,和老狗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二狗也许像他祖父。他祖父是个地主。听说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可村子里的地主多着哩,大大小小十几个。据说文革的时候,每次开批斗会,一站就是好几排。但也没听说谁家的后人有出息。
左一凡有一年回老家,二狗却一直没露面。
左一凡的父亲说:“二狗不在家,他跟别人去卖假货了。”
“卖假货?他不读书了?”
左一凡很吃惊。
“是啊。不读书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家里穷呗。”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读书苗子。”
左一凡是真心地惋惜。
“谁说不是呢?”
“谁的主意?大狗?”
“不是。他自己。”
左一凡心里也明白,不读书也一定是二狗自己的主意。
二狗的父亲原本就是个老实人,家里家外从来没有个硬主张。母亲是个哑巴,即使心里想说,嘴上也说不出来。哥哥和父亲一样的老实巴交,又加上二十七八岁了还没娶老婆,心里一直和家里人生闷气,闹别扭,就更不会去管老二的事了。
家里也就二狗是个撑门面的人,他说不读那就笃定不会再读了。
“你们也不劝一劝?”左一凡责备他的父亲。
父亲说:“我是后来才晓得的。还特地去了一趟他家里。老狗说他不管,他想读就读,不读拉倒。让我去问二狗。”
“你问了?”左一凡问道。
父亲说:“我问了。二狗说,二爷,你也别劝我,你老说的那些话我都懂,都在理。我也想像一凡大哥那样,上大学,进城市,穿皮鞋,做干部。我要么不做梦,做梦就梦见自已成了城里人,和一凡哥一样做了大学老师。我也知道我学习不赖,我也一定能考个大学的。二爷,你老帮我想一想,我这个家能供我上大学吗?与其到时考上了却上不了,心里憋屈,不如现在就退学,心里还好受些,而且早点挣钱,早点把这个家扶持起来。”
父亲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二狗说这些话的时候,泪珠子就像横埠河里的水一样,流得满脸都是。他说得我心都疼了,我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