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宝盘腿打坐休息了一会儿。
这一次,他忆起了一些过去零碎的片段。
他曾两次遇到过类似的场景,不同于第二次是源于契约,眼前的场景更类似第一次的情况。
更像是一场游戏,所以他也乐于把它当成一场游戏。只是和当初一样,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游戏十分无趣。
传言古老魔域的三大君主曾是用这个游戏创造了全新的魔族,当时他们用来创造的“泥”是自己的血肉,所以后裔们带着他们的血。后来这套方法几经流传,魔族已忘记了最初的办法,只懂得用它来制造如傀儡一样的玩物。
但百宝觉得这个传言纯属扯淡。很多东西不是方法的问题,就纯属是人的问题,要真是魔王本身,同样的方法还是能制造血裔。不过现在真正的魔王早就没了,就算是同样的方法,就能昭示所谓回归了吗?
说到底,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像魔王宣示权力一样的游戏,魔王把它作为权力的象征,魔族的贵族也把它彰显地位,但这不是一个普通魔族该关心的事。人们不喜欢被随意处置,更不喜欢被决定生死。
所以这个游戏还有别的玩法。
百宝重新捏了一个泥偶,但没有急着选择气泡融入其中。他把泥偶放到一边,转而把面前的所有气泡直接融合,刻着不同文字的气泡在他的手上相互交融,出乎意料地融合成一个大气泡。
此时的大气泡内部浑浊不堪,上面已经看不出任何文字了。这时,百宝以指尖作笔,直接在气泡上写下“天地常客”四字。
这四个字就此替代了原先气泡的所有文字。
这一幕让一旁的云官看得目瞪口呆。
它想不到气泡里面的文字可以更改,更没想到百宝能够更改。被修改后的文字彻底脱离了原来的设定,更像是被百宝设下了新的命令。现在的百宝就像一个真正的造物主,在秉持自己的理念在制造造物。
新的造物必然会是超脱原本设定规则的。
果然,当百宝把气泡融入泥偶,将其落到地面之时,泥偶迅速变幻模样,很快变成了一个长着九条腿的怪异生物。
它看起来有点像是九条腿的章鱼,但其浑身长满了眼睛,每条腿上布满黑色斑点,没有吸盘的结构,反而长着长长的爪子。
“恩人,这就是……真正的答案么?”云官小心问道。
百宝愣了一下,差点忘了自己身边还跟着一只怨灵。
“算是吧,不过可能不是你想的那种。”
百宝说完不久,地上的那只“章鱼”便自主往池水里爬去。然而不论是沸腾,浑浊还是清澈,三池之水均不能将其溶解。也就是说,比起制造一个在三池都能溶解的造物,百宝反而造出来了完全相反的典型。
怨灵云官此刻彻底沉默。
“自启智之来,生灵便是复杂而独特的,这也是最适合世间的造物。”百宝望向那池沸腾的水面,“这就是我从人间学到的。”
突然,眼前沸腾的水面猛地上升,很快就漫了出来。与此同时,其他两池的池水也相继漫了出来,三池之水在此刻融为一体,形成了红白青的三色。
当池水慢慢漫过百宝脚踝,周围的一切遂陷入黑暗。在这一刻,尽管只是感觉到细微的位置变动,但百宝仍是意识到自己站着的位置变了。
他吸了口气,强瞪着眼睛,在黑暗中迈出一步。迈出的脚步蹚着池水,在落地瞬间,面前远处突然从头顶投下一束光,照亮了高大的石座。
百宝确信自己是在转换之间被换了位置,不在同一个地方了。只是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高大石台依然让他感觉熟悉。
高大的石台上悬浮着三枚弧形的残月碎片,月弧相互交合旋转,围绕着中间的白色小球。当那束光投下,白色小球也泛发出夺目光芒,射得人眼刺痛。
“日月时轮。”百宝轻声说。
“你说什么?”身后传来云官有些颤栗的声音。
百宝没有回应,因为他感觉到有一个庞大的怪物此刻正盘旋在他周围,隐匿在黑暗之中,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选择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周围的黑暗便收缩一分,连日月时轮的光芒也被慢慢侵蚀。当他最终走到名为日月时轮的石台前,伸手按到石台上,此刻身后如影子一样的巨大黑色爪子几乎压到了他的头顶。
就在这时,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句:“原来如此。所谓时间老鼠,他真是说得没错。”
身后巨大的黑色爪子瞬间凝固了,仿佛时间暂停了一样。
“你,你……”身后云官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似乎在费力地喘气。
百宝回过身来,他身后是一片黑暗,并不能看到云官。
“如你所见,我略懂一些所谓的时间法术。所谓一切未发生的现实都会以时空格留存。时空格是凝固的时间与空间结合的片段,它代表不了真正的过去,亦不可能去到未来。时间老鼠号称时间穿梭,但对过去的任何改变都会进入凝固的时空格里,影响不了现实。看到的任何未来也是由命途的主宰者轻易更改的,换言之,你也改变不了未来。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哪怕借助日月时轮,借助黑脉,把这片小小的空间的时间变作百年之后,但它依然会被轻易凝固。”
“你为什么会知道……”云官的声音变得更加吃力了。
“本来是忘了的,但不久前遇到一个爱说怪话的怪人,加上现在看到日月时轮,就又想起来了。”百宝叹气,“你应该也知道了,对拥有强大命途者的未来进行修改,其代价是……会让你灰飞烟灭。”
“你到底是谁!”云官愤怒地咆哮,几乎用尽了仅剩的力气。
怨灵不轻易被杀死,但触犯命运规则的它却足够被轻易地毁灭。
百宝摇了摇头,他迈开脚步往云官声音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声说:“再见了,让此间的时间恢复到最初的时候吧。日月时轮是掌管时间的法器,黑脉是可以按照法器修改的时间而存在于现实的怪物,那就把它的一切全都剥夺吧。”
他的话说得很慢很慢……而在他迈步走去的同时,原本几乎触及他的巨大黑影也在同时退去。
在他的身后,那片原本黑暗无一物的地面慢慢长出菌菇,姹紫嫣红……
所谓生命,所谓时间,在这一刻全都为其吟唱。云官惊恐地看着突然陌生的身影,意识到自己应是猜到了,但它没有时间了。
它在下一瞬间灰飞烟灭,连带着没来得及成型记忆的意识。
裂谷中,沐雪非指挥着黑铁军对抗黑脉已到了白热化阶段。
她将黑铁军分成数个小组,于天工盾舟外围分别布设阵法。阵法之间讲究相互衔接与配合,同时按照沐雪非的旗令进退。此外,沐雪非还让陆寇和环家兄弟三人分别带着锐士主动出击,干扰山无鬼的进攻节奏。
连番精密布设之下,加上黑铁军的执行力,令黑铁军阵型不乱的情况下拖住了山无鬼和黑脉的攻势。
对山无鬼来说,黑脉的进攻无穷无尽,他栖身于黑脉之中亦是相当于不死之身,就算沐雪非是何等帅才,人类士兵也终会山穷水尽,到那时必然会葬身裂谷之中。
至于唯一威胁的南横也,尽管有些忌惮,但时间站在他这一边。那个名为云官是他的伙伴,只要云官还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强,不可能敌不过区区一个人类。
因此,他并不着急,而是继续有节奏地袭击黑铁军各方,考验沐雪非调配兵力的能力。
直到,南横也结束打坐起身。
黑铁军众人松了口气,山无鬼皱了皱眉头。
“大将军,你有办法了?”方蒙兴奋地说。连续征战让方蒙累得够呛,此番刚刚轮换下来休整,正好碰上南横也结束打坐。
南横也点了点头,吩咐道:“其他人退回盾舟,我来解决麻烦。”
说完,他直接朝着山无鬼的方向飞了出去。
山无鬼确实觉察到南横也的气势有些不一样了,比起人类的气息,更多了几分神族的气息。尤其是南横也手握大钺时,其武器上布满雷电,甚至蔓延至周身。在他看来,这几乎可以说是神力了,凡人的道法术不可能能够如此轻易地同时驾驭雷电和避雷之术。
“神力?你的身上竟然有神力?”他惊呼道。
南横也沉默无言,扬手将大钺举至头顶。刹那间,他的形象迅速虚化变大,手持大钺的模样真的如同人间壁画上的天神一样。
神力,魔力,亦或是人间道术,对于必须要用武力来角逐胜利而言,真的有区别么?处兵之道是兵胜之道,有光明磊落,也有阴谋诡计。世说兵行诡道,人们往往惊羡壮大的胜利,却不对胜利的手段有过多苛刻。处兵的战场不仅在人间,然而人之生命短暂,就算道法玄妙,究其一生也难以参透贯通,达到足以匹敌千年乃至万年寿命的魔族或者神族的层次。所以,我认为处兵之道在面对异族时必须寻找另一种力量,只是如门中前人般埋头苦修绝不是什么好法子。
却武山,浮木庐,少年凭窗看雨,正好看到了师弟正在雨中挥舞斧钺,于是略带讥讽地说出了上面的这一段话。
正在苦练的师弟在听到后便停了手,但只是扭头看向窗里少年,眼里有疑惑,有怒意,唯独没有离开的意思。
雨下得稀疏,在软风中轻柔坠下,错落地点滴在庭院内花盆和砖瓦上,缀起错落有致的符音。
窗里的少年枕着雨天的清新气息,捧起兵书,悠然道:“我确是离经叛道了。但对抗异族是处兵永远需要解答的问题,所以比起苦练早已被证明无法真正对抗异族强者的道术,我更喜欢从另一层次寻找答案。师弟难道就不想寻找自己的答案?”
雨中的师弟低头思索,但没过多久,他重新挥舞起斧钺,动作更加严谨,更加有力。
少年低声叹息:“难怪师父一直说你只是一个将才。”
很多年后,又是一个雨天,当初那个在雨中挥舞斧钺的少年已经长大,他坐在窗里看雨,窗外有少年在雨中舞剑。
“师父常说,比起你,我更像是一个旧人。一个只会循规蹈矩的旧人,所以也只能教出旧人的弟子。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喜欢上了在窗内看雨的感觉。”
一阵急促的脚步袭来,而后有人低声禀报:“大将军,神使来了。”
过去的回忆在此刻翻起,汇聚成了南横也额上的一只眼睛,然后慢慢消退成光点,散落到他的大钺锋刃之上。
“我的神启虽是祝福,但亦有其代价。大将军,你考虑清楚了么?人间的军士无数,忠诚者亦众,你又何必要自己亲自担在肩上。”记忆中长着多只眼睛的天神无比惋惜叹道。
“大神,从前有人告诉我这是处兵道的一种答案,所以我想亲自去尝试。”这一刻,他的眼神无比炽烈。
恰如这一刻,他的眼神同样炽烈,举起的大钺幻化出巨大的虚影,遮天蔽日,在电闪交加中突然燃起火焰。
这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是南横也将神启的力量全部释放的结果。也许此时有人感觉到南横也在祭出此等力量时会付出代价,但没人知道会是怎样的代价。
山无鬼不敢轻视,亦将南横也的攻击视为人类的最后一击。他将盘旋在裂谷四处的黑脉全部收回,无数的黑脉根须相互缠绕络合,来自地下的根脉也在此刻破土而出,不断攀升,与其他根须缠绕到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以黑脉组成的四足怪物。
山无鬼位在怪物之内,早已没了身影,但怪物的不断变大则让它的体型赶上了南横也虚化后的虚像。二者在裂谷之中,如同巨神与巨魔分庭抗礼。
但战斗显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南横也已将自己的全部力量融于大钺落下的这一击中,山无鬼要做的就是接住这一击。若是接住了,那么山无鬼就将彻底击溃人类的意志,否则就是自己战败身死。
两股力量很快接触到一起,激起的冲击波将两侧的裂谷夷为平地,连盾舟也被推远。好在之前所有的士兵都回到了盾舟之上,借助盾舟的光盾挡住了双方力量碰撞带来的外溢影响。
南横也的借来的神力和看似生生不息的黑脉对抗,显然时间一旦延长都会对南横也不利,现在胜负的关键就在于这股借来的神力能否拥有压倒一切的爆发力。
“斧钺的锋芒正在压迫过去!”在所有人都紧绷神经之时,盾舟上有人突然高呼。其他人也看到了大钺的锋芒正在压倒黑脉的力量,逐渐地下压,但在胜负未分之时还是不敢喘气。直到有人喊出声,信心像传染一般激起所有人的情绪。
“大将军,一定要赢啊!”
然而双方的力量就在此刻僵持住了,黑脉居然顶住了这一击。
所有人的心也在此刻仿佛悬停了一样,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这时,沐雪非忽然挥动令旗,“所有人马上将全部力量用来驱动盾舟,环渊,你负责控制盾舟的方向,我要让盾舟变成一把剑,直插向黑脉!”
郡主的命令先是让众人一惊,而后才反应过来这个有点疯狂的作战命令。
所有人迅速按部就班,在最短的时间内驱动全身法力加注在盾舟之上。所谓御灵法器,此刻便是将他们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来驱动他们眼下最大的法器。当然,到了这个份上,与其说是一件法器,倒不如说是一件冷铁兵器。
很快,原本被推远的盾舟逆着层层冲击波不断加快,如一把巨大的剑直线冲向黑脉。
在速度的加持下,哪怕只是把盾舟当做冷铁兵器在用,也足够把黑脉形成的巨大怪物直接贯穿!
果不其然,在全力应对南横也的攻击之下,山无鬼无暇顾及盾舟短时间内的极速冲刺,瞬间就被直接贯穿,也令他全身的力量分配出现差异,大钺的锋芒更下压下来一段,几乎把他压回了原来裂谷的位置,正片天空都仅剩南横也的身影。
“不!你们不可能胜我!”黑脉深处发出了山无鬼近乎疯狂地咆哮。此刻来自地下的黑脉根脉开始更加疯狂地破土而出,不断蹿升,源源不断地在周围组成屏障。
“不,等等,怎么会?!”山无鬼再度发出咆哮,但这一次变作彻底的惊恐。
眼下双方仍是僵持,很难想象他会突然发出如此绝望的惊恐声音。不过很快,所有人都发现那些黑脉的根须在慢慢退化,收缩,这个过程就像一支粗壮的柳条突然逆生长变成嫩芽,最后湮灭。
黑脉的退化意味着力量的消失,当黑脉的力量消失到一定程度时,山无鬼的绝望咆哮已经变成了绝望的求饶。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再无人理会他的求饶,斧钺的锋芒彻底降下,将黑脉彻底湮灭如尘埃。
这个过程来得很快,也很快结束,所有人都没来得及解释到底为什么黑脉会突然退化,是黑脉本身存在问题,还是说是在他们的围攻下导致黑脉出了问题。
但到底是终于结束了。
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在黑脉湮灭后,地上突然多了一个人,看起来是刚从地里爬出来,身上满是尘埃。
竟然是百宝。
盾舟上的弓士迅速张弓搭箭对准百宝。
“住手。”南横也落回到盾舟上,扬手制止了弓士,“他不是我们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