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黑色的夜幕下，夜莺冲回丞相府，急切地往祠堂而去。
据说丞相每天归来后都会到祠堂修炼，如今大小姐被拐，夜莺自然是首先想到了这里。
此刻祠堂内，公输右端坐在坐垫上，面前是一面刻画山水的屏风。在烛光下，屏风上映出一个黑色的身影。那身影像是披着厚厚的黑袍，一动不动，不时有烟气从屏风一侧弥漫。
“从宫内传来消息，皇帝的病，怕是好不了了。”公输右平静地捋着花白的胡子，隔着屏风说道。
“自十六年前那一战，他的病就一直好不了，现今不过是垂死挣扎了。”屏风后传来的声音苍老而冷淡。
就在他话落之时，夜莺一举冲开祠堂大门，跪地说道：“丞相，属下无能，大小姐在刚刚被江白劫走了！”
他的声音无比急迫，但显然误判了时机。
他的突然闯入让公输右在瞬间几要暴怒，只是在听到公输丹被劫走的时候迅速被震惊盖过了生气。
他斜瞥着跪在地上的夜莺，凶刀般的目光下，火气渐浓。
“你说什么？”他阴冷道。
夜莺不敢说话，只是把头掩得更低。
“夜莺，你好大的胆子。我把丞相府的安危交到你的手上，你竟连一个大活人都能丢？”
“属下只是输了江白半招，属下有信心……”
“蠢货！你有与江白比试的功夫，就不敢通告府内其他人？”
夜莺哑口无言，与江白的比试是他自负过高，所以才没有通知其他人，以至于被江白利用了这一点。
他爬在地上瑟瑟发抖，抬眼望去前方屏风上默然坐着的黑影，投去求救的眼神。
他记得丞相称呼那黑影为玉先生，大概是丞相的老师，说不清来路，应该是个江湖散人。但从丞相对他的恭敬来看，他自然明白此人的分量。
如今丞相雷霆之怒，他只得指望这位高人。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但就像临死前指望的救命稻草，能抓一根是一根。
屏风后居然真的传出声音：“江白素来盗金，盗一个活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无论是要挟绑架还是留在身边，对他来说都是下策。他不是为了自己而盗，是有人付了价钱。”
公输右在怒容乖张中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望向屏风：“是太子的人？”
“不算意外，只是不像天官人的手段。”
公输右垂下的双臂渐渐握紧拳头，怒容依在，背脊却也起了冷汗。
他眼珠来回晃动着，突然狠狠地瞟了地上夜莺一眼。
夜莺立马会意，他赶紧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跪地抱拳说：“属下这就去调集人马，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江白，把大小姐找回来，就算把放天城翻过来也在所不惜！”
说完，他迅速从地上爬起，准备转身离开，但却被屏风上的黑影叫住。
“慢着。”
“先生请吩咐。”夜莺赶紧回身跪下，面对恩人，他态度也更为谦卑。
“不用理会江白，把大小姐带回来就好。”
“这是为何？”夜莺猛然抬头，瞪大的双眼愣了一下。
“江白向你表明身份，这是江湖人表达买卖的方式，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对这样一个生意人，我们不能要求太多。说不定哪天，我们也会成为合作伙伴。”屏风后传来低低的笑声。
夜莺眼珠转了好几下，仍是不能理解这层。但他也不能拒绝，于是便抱拳道：“属下遵命。”
他站起身，很快转身离去，还不忘顺便把门带上。
公输右面色严谨，与对面的低笑形成鲜明对比。
“江白强拐爱女，死不足惜，先生为何……”
屏风后低笑戛然，“自江白踏入丞相府一步，我已知晓他的存在。丞相应该要问的是我为何不去阻止他。”
公输右眼珠一转，眼前的黑影神通广大，若是在江白到来时就觉察到并非不可能。
“先生是故意为之？”
“他们费那么大力气不过是想弄清一个事实，而这个事实我并不需要。我需要一把漂亮的兵器，但要用它来杀人，还需要一些经历。这会是很好的经历。”
公输右点点头，定下心来。共事多年，他知道对方既然肯放心江白掳走公输丹，必然会保证公输丹安然。他沉吟道：“说起来，此事皆因厘儿而起。没想到他竟堕落至此，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大公子走火入魔，自甘堕落。但他本身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屏风后的声音冷淡，“道宗说，道有无穷。走了歧路的人，并不意味着就要留在原地，他只是需要一个指路人。谷神讲学的日子临近，丞相可以让大公子前去。听说他的挚友鹜王这次也会参与，大公子想必是不会拒绝的。”
公输右点点头，道：“让他去大学宫倒是不难，正好可以让他跟着鹜王，以免影响大业。”
屏风上的黑影这时忽然动了动，像是剪影般飘忽了一下。
“那个魔族人，可还有别的消息？”
公输右先是一怔，随后汇报道：“已经查实，在醉生梦里面的确实是他。真墟后裔的身份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疑问，至于他的实力倒是有些模糊不清，不同人的嘴里几乎是完全不同的样子，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
“模糊不清这个词用在真墟后裔身上倒是并不奇怪。”隔着屏风之后，披着黑袍的老人点了点头，苍白的胡须从下巴探出。“不过很快我们就能得到答案。”
说话间，他默然望向窗外。
百宝感觉到了危险，在这逐渐下大的雨中，他闻到了金属的味道，依稀混杂着血的腥气。
他转身就跑，在雨幕下将奔跑的力量催发到极致。身后的金属气息越来越近，就要爬上他的后颈。
突然，他兀地往前扑倒在地上，在他倒地瞬间，刚好降落的头顶正正被削去几根发梢，一把无形的刀刃悄然而过。
“真墟，要帮忙吗？有人要杀你了呢。”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给我闭嘴！”百宝没好气地说。他认得那是来自虚空眼内帝恶的声音，现在他可没心情搭理他。
自从知道可以直接在虚空眼内与之对话后，帝恶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常常在各种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在百宝闲下来的时候更是会连续的喋喋不休，逼得百宝怒骂了好几句才消停一阵。
记得以前他也不多话，敢情是经过百万年的时间后，人给憋得慌，把这些年的话都一股脑儿地说，变成了一个话痨。
现在隐藏在身边的杀手身份未名，百宝可不想被他干扰了注意力。
帝恶冷笑一声，简单地吐了一句：“左边。”
百宝几乎条件反射般弹向右边，在他闪过的地方，左边正好划过一道冷光，将地面画出一道细锋，平平整整地将石砖切割，像画线一样。
“怎样？我可以帮你把他们都杀了，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闭嘴！”百宝快速喊了句。
真见鬼，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他检查过自己的身体，他的魔魂在他的查探下裂成无数的碎片，彼此虚弱地连在一起，仿佛随时都会破散开去。
从白骨森林回来后，他的伤势更重了，即便是魔王之躯，在经过百万年的光阴，无数次的战斗后，现在的他就跟真正的真墟后裔一样，是最弱的魔族。
想要修复如此严重的伤势，他需要巨量的能量汇入。能做到这一点的，要么是大量的元晶吸收，要么是来自某人的直接能量灌输……
本想着能避战便避战，但有时候不是说想躲就能躲开。
百宝站定身子，右眼血痕泛红。
“魔剑，出来！”他低吼了一声。
那柄通体黑色的魔剑再度现身，直插入他身前的地面。魔剑落地瞬间，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无形的结界，连雨滴也被隔绝在外。
“呲——”的一声，那是刀刃划在结界上发出的声音。在刀刃划过的同时，一个黑影快速闪过身去，转瞬没入黑暗中。
很快，类似的声音越来越多，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前后划动在结界上，闪烁着刀光。
黑影们的动作快而凌厉，有时偶尔稍慢一点，让刀锋划在结界上闪烁着的火花照出黑影如豹子的眼瞳。
百宝紧绷着精神，眼见着魔剑凝成的结界在持续的攻击下逐渐变淡。漆黑的魔剑笔直地插入石砖，石砖上的裂缝如蛛网以剑尖为中心发散。不经意间，能看到魔剑的身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像是黑色土岩之类的东西，纵横交错，纹路与纹路之间像极了地上的裂缝爬了上来。
白晨就说过它是一把古董，而且是不知哪个角落土坑挖出的古董。这些覆盖着的泥层也正如他话语里的那样，是挖出的古董的泥垢。但更多的时候，它就像是一层封印，将魔剑重重包裹起来，只有在执剑人用尽力气才会从裂缝或者纹路中流露出红光，这是魔剑原本的真实样子。
白晨试过弄掉它身上的泥岩，但这些东西就像长在它身上一样，硬得跟金属一样，他砸了很久，没有反应，最后只能放弃。
百宝现在没有握剑。
魔剑不是凡剑，需要以法力为支撑才能拔起。与白晨不同的是，挥舞魔剑是要消耗百宝的魔力的，而与魔剑的感应越强烈，需要把握住它的力量就越雄厚。
白晨没有魔力，便强行以法力驱动，但这样的用法等于从来都没有使出过魔剑的真正威力。换句话说，魔剑在他手里简直可以算是糟蹋了。
但百宝现在没有勇气挥舞魔剑，以他与魔剑的联系，只怕是挥出一剑，他的力量就要被抽空，人就得昏死过去。
孤零零的魔剑平静地插着，周边的结界逐渐淡化，它只是沉默。百宝估计它也会悲愤，自己居然会被一群人类逼得步步后退，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它只是一把无主之剑，守护着一个来自远古的承诺。
有人说，剑有剑灵，拥有剑灵之剑即便脱离了主人也能在自己的意识下生存下去。
但眼前的这把魔剑，它有剑灵么？
说有吧，它平时就跟一根烧火棍一样，既不能口吐人言，也无法为主人嘘寒问暖。但说没有吧，在关键时刻它总会挺身护主，哪怕身处天涯海角。
那些出色的铸剑师们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这把品貌奇特的魔剑，它被铸造开始曾是一把无灵之剑。它的剑灵不是被人赋予，而是自己孕育而出的。所以它不会像那些名剑那样，剑灵如人，灵动风流。
它就只是一把剑，剑灵也是一把剑。执行的不是活人的法则，它自有剑的哲学。
现在，被封印的魔剑逐渐力不从心。
百宝感到脚下逐渐僵硬且冰冷，无穷的寒意从地下传来，一寸一寸地往上攀爬，冰冷彻骨。
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家伙改变了方式，改变了一部分的攻击转移到了地下。
百宝忍着刺骨的寒冷，感觉双腿快要没了知觉。他狠狠地咬着牙，脸上的肉坚硬如铁，左眼暗红色的瞳孔覆盖了原本的黑色，右眼血痕愈发明显，嘴角一对獠牙刺出。
刚遭遇袭击的时候，他有点害怕，一是怕自己的伤势继续加重，二是不想遭遇冲突，惹来祸端。但现在，这些人把他逼迫到一个角落里，争着想要把他的肉一块块地削下来。
他想要躲，躲不掉，没人要给他生路。
他心里的火终于被点燃。
他直视着前方，暗红色的双瞳逐渐发亮，像是要暴突出来。
“混账！”
他的声音很大，还带着凶狠，是那种魔鬼在面对挡道者爆发出的深深恶意与愤怒。他不想与任何人为敌，但有人挡了他的道，他就要他们去死。
在这一声怒骂之后，眼前结界轰然破碎，结界周围已经下了很大的雨幕仿佛是被凝结了，被静止在了空中。
世界一下子暂停了。
百宝收回目光，注意到自己周围那些一直隐藏着的黑影显出了真身。他们此刻正汹涌地向着百宝的方向奔袭，却在此刻被凝结住了在雨幕中，变成了一个个僵硬的雕像。
统一的黑色夜行衣，身形翘楚，手中各自握紧一把尖刀。
在这些雕像的前面，有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屹立其中。他从他们身边走过，微笑着向百宝走来。
他的脸，是和百宝一样的脸。
“帝恶，果然是你搞的鬼。”百宝双瞳上的红色重新暗了几分，反应过来。
他的那一声怒骂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就真的只是一声骂而已。这种威严的骂声可能对魔族有效，但对人类来说，顶多觉得心悸刺耳，但不至于被吓住。
“你误会了，他们是真的想杀你的。”帝恶微笑着说。
他走到百宝身前不到五步，站定。
“看来你被蛇人族伤得很重，你现在的力量变得更弱了。没有我，搞不好你真会死在这里。”
“哦？那你来得正好，顺便把他们都收拾了吧，也省得我这么麻烦。”百宝忽然轻松说道，他说完就蹲下来不停地搓着腿，让自己的腿部迅速暖和起来。
他的瞳孔还是暗红色，但獠牙已经不见了，脸上的表情极其轻松，一点也不像刚刚被逼到墙角愤怒的样子。
帝恶的表情有些无语。他把手背着身后，苦笑着说：“你不是真心要求我。”
“你开什么玩笑，鬼才会求你！爱干就干，不爱干就滚，哪来这么多废话！”百宝毫不留情，胆子也大了起来。
老实说在蛇人山再见帝恶的时候，他是极度害怕的。但经过这些天的适应后，他逐渐适应了这个喋喋不休的阴谋家。传说中魔族的暴君，哪怕重新点燃了魔心，现在也不过是一具魂魄，还要有求于他，想到这里，百宝越想越觉得实在没什么好怕的了。
帝恶脸不改色，传闻中的暴君也不像人们臆想的那样容易生气，相反，他还真有点阴谋家的样子，明明遭到了一顿臭骂，还是保持着笑意。
这一百万年来，这个沉睡在永恒夜的家伙，居然磨砺出了一副好脾气。
“那你，要怎么对付他们呢？”他笑着反问道。
这一问直接把百宝问住了。他只是想着像赶瘟神一样赶走帝恶，但对这些像是幽灵一样的杀手，他心里一时还没想太明白。
帝恶腰椎稍微挺了下，猜到了百宝现在的窘迫。
还是方才的微笑，宛如阴谋家的微笑，“靠着这把魔剑么？就像在蛇人山那样，所向披靡。可惜，你早就没有了这样的勇气。你的这份勇气早就丢了，在蛇人山上的屠杀，还是我借给你的勇气。不然，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太多。”
帝恶摊摊手，很是惋惜。
百宝眼角一抽，想起了在蛇人山上的血流成河。那骇人的屠杀准确来说是帝恶的杰作，是他把力量借与百宝做到的。不然，光靠百宝那两下子早就被大卸八块了。
用帝恶的话说，没有力量的暴怒叫做无能狂怒。
“我要怎么做，跟你没关系。”百宝最后说的这句话，心里没有一点底气。
就像是一个负伤的魔鬼对另一个魔鬼说自己还很强，最好离我远点，可是他还未来得及转身，腐败的伤口就露出来了。
嗜血的魔鬼循着血味就寻了上去，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连脚步都没挪。“怎么会没关系呢？你会丢掉那份勇气，完全是因为我呀。你不记得了么？你为了杀死天火，把我弄出了永恒夜，也把自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说起来真是让人难过。”
百宝眼神波动得厉害，似乎想起了更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