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瑜清抱着膝,娓娓道来:“十六年前,乾莱山上仙门百家围攻乾莱兰氏,山下村庄几乎都被山上滚下来的流石掩盖了。地上的花草都成了精,山下人一夜间死了大半,昌邑村就在乾莱山下,好多爷爷奶奶都接连饿死,大人们也都得了怪病,好多孩子无故失踪。很多能走的人都急着离开涿城,母亲的娘家在涂山堡,为避难,母亲便带着我和府里的佣人们驾车离开。”
平静的表情突然间变得惊慌不安,白瑜清的五官也开始抽搐。他不再抬头看初颜和墨殇,而是低头捡起底下的两块石头,使劲的互砸以发泄自己内心的惊惶不安。
而旁边的墨殇也低下了头。
初颜摸了摸白瑜清的头,柔声道“不要怕,继续说。”
白瑜清看了眼手中的小石子,将它们紧紧握在手心中,低着头,开了口:“我记得那天要出城的人很多,我们的车停了大半天出不去。娘下车看情况,刚下车就慌慌张张的跑上了车。娘将我藏在马车座椅下暗格里,告诉我一定要藏好,不要发出声音。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娘让我藏着我就藏着。”
“然后,过了不久,我便听到马车外面传来一阵求救声。” 白瑜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我想从暗格中出来,可是暗格上面的门我怎么也推不开,上面似乎压着很重很重的东西。而且我听到有东西被陆陆续续的被扔到车上。过了很久,我听到后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说话声。我也记不得我等了多久,反正是很久。”
“好像过了很久,马车突然走了,走了好长好长时间。等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堵在暗门上的重物被人搬了下去。慢慢的有刺鼻的焦味从外面传来。我等了一会,听到外面的人骑马走掉周围彻底安静后,我便使劲踹开了门。”
白瑜清紧紧的抱着自己,全身不停颤抖。
初颜揽过问白瑜清,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不怕,不怕了……”
“我出来之后我看到我娘被烧死了!”一行血泪从白瑜清的眼角落下“好多人都被烧死了!”
初颜只觉心头一阵绞痛。
墨殇似乎不想这孩子再继续这话题,便问白瑜清:“你婆婆的尸体会被关在冼府的密室里?你又是如何知道她的尸体在冼府中?”
白瑜清答道:“收养我的婆婆和爷爷好像也非本地人,他们很少与外人来往。婆婆说,爷爷是冼府的杂役,做脏活的。中午和晚上,我和婆婆做好饭,我们会将饭送去冼府给爷爷吃。可有一天,我生病了,婆婆在家给我做完了晚饭后,一个人去给爷爷送饭。晚上等了好久婆婆都没回家。我在家等了几天,实在有些害怕,便去冼府找婆婆和爷爷,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婆婆家里的东西被我吃光了,我只能白天在街上乞讨,晚上再去冼府接着找冼家人要人。”
墨殇问:“你婆婆爷爷不见了后,你是怎么确定他们就一定在冼府的?”
“因为我看到了,我看到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死人被一个大车抬到冼府中!我知道,婆婆和爷爷一定都被那冼家人害死了!”说话间,白瑜清的两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眼神变得有些惊恐,有些害怕。
墨殇想了想,淡淡地问:“你亲眼所见?”
白瑜清道:“是的!我悄悄跟在后面,看到那些死人最后都送到了冼府里。”
墨殇又问:“你怎么知道抬进冼府的都是死人?你又如何确定你婆婆也被带到了冼府里?”
白瑜清一双眼睛瞪着老大,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一脸痛苦的看着墨殇,颤抖着说:“那些人浑身都是血,有的人身上的还挂着肠子,肯定已经死了。而且它们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和婆婆穿的衣服一样,他们肯定都一起被杀害了……”
墨殇眼中突然升起了一丝不安,不知为什么,这孩子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总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不安感。
他看着白瑜清问:“你把这件事情跟别人说了吗?”
白瑜清道:“我去报官,可是我还没说清自己的来历,曹武徳看到我是个穷乞丐就让人将我打了出来。没办法,我就只能一直等在冼府门口,看到有人进去我就上前给那些人磕头,想着或许有人能帮我……”
或许是那月光把孩子身上的伤口照的刺眼,又或许是这孩子的故事让人觉得悲凉,初颜只觉得一口气压在心口,久久缓不过来。
那白瑜清换了一口气,垂头哽咽道“再后来,那冼府的人就把我弄死了。”
“在冼偲岚的记忆里,我看到了你和杀死屠了冼府的人一同出现。”墨殇问:“你可知那些人是谁?”
白瑜清摇了摇头。
墨殇和初颜都明白,或许白瑜清知道那人是谁,他只是不想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
墨殇:“听村民们说你吃人肉还偷拐孩子,可有此事?”
“我……”白瑜清低着头,忏悔着“我还有想做的事情没做完,我不能去投胎。有人跟我说我身上的魂气太弱,我必须要不停地吸食其他恶鬼的魂气或者吃人肉以吸收生人的魂气。可是,姐姐,我只是吃了那些没人要的死人肉,我没有拐孩子,那些孩子是被别人拐走的!我亲眼看到的!”
墨殇惊问:“你亲眼看到的?”
白瑜清点了点头。
下完雨,外面的气温骤然下降。一阵风吹过,白瑜清打着寒战,一动不动的跪在坟前。有些冷,初颜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墨殇的墨袍。墨殇静静的往前挪了半步,为她挡住了横扫而来的疾风。
墨殇问初颜:“在想什么?”
“这孩子的故事说的断断续续的,不过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十六年前,有人将要逃出涿城的百姓们拦下杀掉然后将尸体烧毁。”初颜看着眼前的浊夜,眼神深幽。她道“我在想,幕后之人为什么要杀掉那些无辜的百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想是想不出来的,时机到了,我们自然就知道了。”
“这孩子明明死了,”初颜思忖片刻,看向墨殇“身上怎么还会有魂气?”
初颜看着白瑜清,凝神片刻,问墨殇:“你觉得我们碰到他可是意外?”
墨殇道:“怕是人为。”
初颜也有此感觉。按照潍弨所言,白瑜清在城里流窜数年都未被抓到,今日为何要贸然现身?而且,这孩子对她对墨殇很是信任和依赖,他们明明第一次见面,这信任和依赖又是从何而来?
她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故意将这孩子送到她和墨殇的面前。
“我刚进入那冼府之时就觉得里面阴诡之气冲天,彼时只道是府内尸体堆积,产生的阴气。”初颜道“现在想想,那冲天的阴气根本就是井下镇着的怨灵外泄。”
墨殇点了点头,道;“没错。这也就说明了为何冼王两家的子女们会染病离世,为何各房妾室们生下的婴儿都早夭。女子体质阴寒,那些外泄的怨灵侵体后,她们的身体逐渐阴邪化,无法生产。就算勉强将孩子生下来,刚生下来的新生婴儿体质阴弱,易招惹阴邪之气,故不能长存。”
“墨殇,”初颜盯着墨殇,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冼家的那些尸体与你可有关?”
“什么?”墨殇似是没听懂初颜的话。
初颜道:“冼王两家皆为普通人,井下的那些血咒肯定非他们所做。适才又出现了影鬼,这些不都是修炼邪术之人才会使用的吗?”
墨殇愣了半晌,沉声道“非我所做。”
“听说当年聂氏与兰氏之人也都习过邪术,企图诛灭所有仙门家族。”初颜又问:“难道说,聂氏与兰氏还有人活着?”
墨殇眸子紧闭,将所有神色敛起,许久后,他睁开眼睛,看向初颜,轻声道:“就算有人活着,也不过死中求生罢了。”
“……”
“不会是他们的。”脸色紧绷的神色散去,墨殇看着初颜笑道“过去这几年,我并未听说过有戾化之人侵扰百姓的事情。若真是聂氏与兰氏的残党抓了这千余人,那他们是如何在仙门各派家主的镇守下将消息封锁的?将人戾化后又为何什么都不做?”
若不是墨殇也不是聂氏与兰氏,那会是谁?
“墨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左相?为什么要去涿城屠杀那些骑兵?又为何要救那名乞丐并带他来这里?你为什么要与周云琤合作?为何要查秦轸案?”初颜盯着墨殇的眸子,“是因为墨氏,还是因为我?”
墨殇道:“我所做之事,与墨氏无关。”
“那看来是因为我了。”初颜冷笑着。她摸着自己的脸。她猜得没错,所有的偏爱都是因为她这张和旧人相似的脸。
“听说墨媱姑娘这段日子到处打听我的事情,想必你也猜到我接近你别有目的。”她撑着地,脸向墨殇的耳朵逼近,“既然墨宗主对‘我’这么在意我,那墨宗主能不能告诉我,贵派的月寒石到底在哪里?”
初颜盯着墨殇的脸。他似乎张嘴想说什么,可劲风太凉,冻住了没有温度的唇。他就在她旁边,可又离了她好远。
“墨宗主,大人有请!”初颜没等到墨殇的回答,只听身后有人大喊“墨宗主,大人有请……”
营帐门口,六七名穿着铁甲的将领低着头,叹着气,来回交错着踱步,从后面看,像是几只直立起来的王八迷了路。潍弨坐在一侧,头埋在掌心,一脸难色。司马聿清倒是淡定,坐在一边自酌自饮。
帐子里明明烛火通亮,却是比外面的浊夜还让人阴沉。
墨殇拉开帐帘,走进帐子,笑问:“御史大人找我?”
“墨宗主快来坐,快来坐!”潍弨迎上前,连忙对一边的侍女道“快去给墨宗主上茶。”
“是!”侍女松了口气,忙应道“是,是!”
墨殇被潍弨迎上上座,坐在司马聿清旁边,下面诸将落座。
“怎么了?”墨殇问:“出什么大事了?”
“刚刚探子来报,梁沣定远大将军赫拉青伊收了芜尊王的金银珠宝,半个时辰前已南下芜尊商讨联合出兵的事宜。”潍弨急压抑着内心的崩溃,道“我军本为强弩之末,苟且自存。若是再遇强敌,涂山堡亡矣!”
“是啊。”郭辛海道“那赫拉青伊麾下有近五万定远军,各个都是骁勇善战的主。此外,现下谁也难保囬山山匪不会趁乱出兵。到时候,芜尊、梁沣、囬山三方军马同时出兵,涂山堡、甚至是大齐的灭亡也只在旦夕之间啊!”
侍女端来了热茶,墨殇接过。黑红的茶汤上,飘着两朵白梅,那是浊汤中唯一的一抹清白。墨殇瞟了眼帐外立着的初颜,笑了笑,将茶盏放入手心。
司马聿清放下酒盏,问墨殇:“墨宗主,你可有良策?”
墨殇双手紧握手中的茶盏,笑问“良策?阻止赫拉青伊与芜尊同盟吗的良策吗?”
郭辛海起身抱拳,问:“墨宗主,还要请教您阻止两国联盟的良策?”
墨殇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
郭辛海一怔。
“没有?”潍弨一脸吃惊的看向墨殇“墨宗主在说笑吧!”
“如今涂山堡兵力不足,武器不足,再加上北面囬山山匪伺机而发,这可是芜尊、梁沣两方一举拿下涂山堡,进而拿下大齐的大好时机。”墨殇的指尖在盏壁轻转,“如今,赫拉青伊与芜尊同盟已成,唾手可得的不世之功岂是说弃就弃的?”
“昔苏秦张仪以口舌之功,合纵连横,破六雄之盟;吴起孙膑以惊世之谋,运筹帷幄,立万世之功。” 潍弨道”不试试,我们怎知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试?怎么试?”墨殇问“涂山堡现在有何筹码可用来一试?粮草?金银?美人?”
“这……”潍弨哑然。
墨殇脸色淡然,道“这些都没有,赫拉青伊与芜尊的同盟怎么能破?”
郭辛海怒目而视,森然道“墨宗主难道想要我们束手就擒吗?”
“他们的联盟不需要破,我们可以重新与定远军建立同盟。”初颜说着,走进营帐。
潍弨连忙起身,给初颜让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