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了大半。
崔九鹏扔了手中的瓷片,起身正了正歪斜的衣领,骤起的眉头顷刻舒展,微驼的背也挺得板直。他走上前,看着初颜,猥笑道“姑娘找我吗?”
初颜揖礼,道:“我与崔愔嫕认识,她死前前曾托付给我一个宝物,今日我来此便是想来归还宝物的。”
宝物?崔九鹏听到这两个字两眼放光。
“外面天冷,姑娘进屋说话” 崔九鹏凑上前,手环在初颜后腰,就把初颜往院子里面拉。
可他并没有拉动初颜,初颜走了几步就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崔九鹏顺着初颜的眼神看去,只见宜安正僵立在门口,怒瞪着自己。
“你……”崔九鹏下意识觉得宜安看上去眼熟,却一时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沈家女有喜后,崔九鹏便经常去馆子里狎妓,他上下仔细打量了宜安,将这孩子和那些妓子们各个对号,半天发现都不是,看来两人不是来找事的。
初颜将宜安拉到自己的旁边,将挡在宜安面前的刘海别在耳后。她看向崔九鹏道:“这孩子叫宜安,是从淮城过来的。”
“淮城啊!我去过!”崔九鹏的目光丝毫不在宜安身上,酒劲一上来,他的手不安分,就要从初颜的左腰往上摸。
初颜当然知道崔九鹏去过淮城城。这些年,每过半月,崔九鹏都会跑到淮城找崔愔嫕要钱。崔九鹏扬言若是不给钱,他就去提刑按察司把崔愔嫕假死之事捅出去。
他寄生在崔愔嫕身上,喝她的血,吃他的肉,无所事事,却在兵荒马乱的乱世逍遥的活着。
初颜错了身,拉着宜安,拐向一旁的祭桌上。
祭桌上摆着三盘不新鲜的糕点和发霉的水果,左侧的长明烛早已熄灭,一旁的香炉上的三支香早已燃尽,香灰飘洒在一旁的灵位上。
初颜从袖中拿出帕子,将灵位上的香灰擦拭干净。而后,她转身看向崔九鹏,问“还有香吗?”
夏九鹏还没有回答,沈家女儿已拿着三根线香走了过来。沈家女眼神有些涣散,嘴角和头不停抽搐着。
“谁让你这个丑婆娘出来的,丢人现眼!”崔九鹏从沈家女手中抢过线香,低声呵斥道“快滚进去!”
沈家女偷偷瞟了眼初颜,像是群狼环伺下的羊犊,眼中满是悚怖。她瑟瑟然离开了。
崔九鹏将手中的线香递给初颜,“姑娘可是要给我姐姐上香?”
“是啊!”初颜接过线香,转身递给宜安,并将宜安推到桌前“去,给她敬香。”
宜安走上前,跪下,噙着泪,冲着母亲灵位叩首。
“她就是楼里卖皮肉的下贱货色,这姑娘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崔九鹏蹲下身,伸手想要将宜安扶起。
心里沉眠的小兽从梦魇中惊醒,宜安霍的抬起头,怒视着崔九鹏。
崔九鹏对上宜安的双眼,怔了片刻。他终于后知后觉的知道宜安这孩子像谁了,不看脸上那些疤痕的话,可不就长得崔愔嫕一模一样吗?
初颜拍了拍宜安的肩,看着宜安,沉声道“还有两拜呢。”
“你们……”崔九鹏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双手撑着后面的木棺,瘫坐在地上,“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初颜从腰中抽出落白,指尖在刀锋处轻滑。她没有看向崔九鹏,阴诡的笑藏在黑暗里:“崔公子,崔愔嫕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们一家人把她逼至绝境,我今日来,就是想向你们讨个说法。”
有一道暗雷劈打在崔九鹏的头上,崔九鹏看到了刀光反射出的初颜眼中蓄势待发的杀气。
“不是我让姐姐嫁给姚贤栩的,更不是我让她进青楼里的。”崔九鹏双脚搓着地坐直,撑着瘫软的身子,指向惊立于一旁的崔云杰”是他,我姐姐所受的委屈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你父亲该死,你也不该活下来。”初颜转身,看向崔九鹏“你知道沈老爷动了让你和沈姑娘和离的念头,便下毒将他杀害,还用药让沈姑娘患了疯病。一死一疯,你该为此偿命!”
崔九鹏眉头一蹙,伸手就要去抢初颜手中的落白。初颜眉头一皱,反手顺势将落白刺进崔九鹏右手掌心。
转眼间,崔九鹏的右手已被落白钉在他身后的木棺上,鲜血流到木棺上,洇进木头里。
“姑娘,姑娘!”崔云杰跑过来,挡在崔九鹏的身前,跪下来,哭求着“我求求你,你放了他,是我,都是我做的,一切的罪孽都是我做的。”
“是你做的吗?” 初颜蹲下身,抬起崔云杰的头,看向他。
“是我,是我。” 崔云杰拉着初颜的胳膊,疯了一样点头“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你要纵容崔九鹏到什么时候?”初颜看向崔云杰身后獠牙锋厉的豺狼。
“我能有什么办法?”崔云杰崩溃大哭“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了,崔家一脉不能就此断了。”
“为了你家的香火,就要把别人往地狱里面推吗?崔云杰,你还是人吗?”初颜的右手死死掐在崔云杰的下巴上,血顺着初颜的指甲往下流,她盯着崔云杰的眸子,道“崔愔嫕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明知她身陷地狱却不管不顾,当年她带着孩子来找你,你却连一条活路都不给那孩子留。同样是你的孩子,你为何偏心至此?”
“先不说姚贤栩肯不肯放人,若是他放愔嫕回来,那愔嫕是弃妇,也无法见人,同样是生不如死。”崔云杰身后的崔九鹏抢答道 “当年愔嫕杀了人,她若是留下,我们全家人都活不成了。”
“我杀了你!”一旁的宜安起身,抄起脚边的砖石就要往崔九鹏身上砸。
“住手!”初颜起身拦下宜安,沉声道“你退后”
“姐姐,我娘为了这些畜生受了那么多苦不能白受。”宜安急的直跳脚,“你让我杀了这些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让我杀了他们!”
“他们是你的亲人,你不能动手。”初颜转身,手中的落白突然变成了一把长剑。她俯视着崔云杰和崔九鹏,道“崔九鹏,你视他人之命为草芥,今日,我便要替崔愔嫕,替死去的沈老爷杀了你。”
话音未落,落白脱手,逆风刺向二人心口,二人当场毙命。
一直瑟瑟站在灶房门口的沈家姑娘愣了半晌,走上前。她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崔九鹏胸口的血,愣了半晌,而后跪在地上,放肆大笑,涕泪直流。
初颜抽刀就要走,可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她将跪在地上的沈姑娘扶起,走到灶房,弄了一碗热水。
沈姑娘端着碗,歪着头,看向初颜咯咯傻笑。
“我知道你还能听懂我的话。”初颜从胸口拿出一袋银钱,放到一旁的木棺上,道“来这世上一遭,不要把自己困死在已发生的悲惨里。活下来,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乱风横刮,沈姑娘的笑容被抽碎了。她瘫跪在地上,高声哭泣。
初颜将崔家的房门关上,一转头,就看见墨殇正等在一旁。
墨殇走上前,为初颜擦掉眼角的血渍,轻声问:“事情办妥了?”
初颜愣了愣,垂眸看着溅在衣裙上的脓血。
再美的鸟雀,扒光了盖在身上的毛,下面暴露着的也是丑陋的皮囊。
初颜低声道:“办完了。”
“这附近有座君山。听说那山的山顶有常年不败的白梅,我还没去瞧过。”墨殇看向初颜和宜安“你们可想去瞧瞧?”
宜安曾听崔愔嫕提起过那座山,崔愔嫕每每提及君山,总会说后悔小时候没能爬到山顶,看看那满山的白梅。想到这,宜安拉了拉初颜的衣袖,小声道“我想去看看。”
初颜点了点头。
通往君山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初颜走了会,觉得膝盖有些累,脚下的步子不自觉慢了下来。
墨殇问:“累了吗?”
“还好”初颜停下脚步,想扶膝休息会。她的腰还未弯下去,整个人便失了重,被墨殇抱在怀中。
“要是困得话 ,也可以偷会懒。”墨殇低着头,笑着看向怀中的初颜。
这是一个很纯粹的笑。他的嘴角上挑,睫毛凝着碎光。迟来的春日倏忽呈到初颜的面前,平静的心被搅得一团乱。
君山很高,山路很陡,墨殇的步子却很稳。初颜靠在墨殇的胸口,盯着他月下的影子。影子里没有阴戾的恶煞,只有单薄的一片。影子一直看着他,无声无息拖着她,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山上爬。
初颜莫名觉得喉头无来由的刺痛,胸口憋闷得无法呼吸 。
“滴!”有东西落在她的脸颊。
下雨了吗?初颜想着,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未掉一滴雨。那这水滴哪里来的?她怔了怔,后之后觉得发现这并不是雨,是从自己眼眶中流出的一滴泪。
这是什么?她怎么会流泪?
初颜怔了片刻,双手抱住墨殇,将头埋进他的怀中。他能感到墨殇的身子僵了片刻,他的心跳一瞬间失速。
此刻她只想什么都不想,只依赖着这个人。于是,她把墨殇抱的更紧,直到两个人的心跳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过了许久,墨殇的脚步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墨殇拍了拍初颜,轻声道“抬头。”
初颜将藏匿在墨殇胸口的头抬起,看见了漫山盛放的白梅。
一丝天光恰好劈开浊夜,奔踏而下,沉眠的白梅瞬间恢复了生机。它们在夜风中鱼游着左右玩耍,拼命摇曳着枝桠,将枝桠全部连在一起,似乎永远也分不开。
初颜怔了许久,直到耳边响起墨殇的声音。
“相信我,”墨殇没有放下初颜,反而将她搂的更紧。初颜听到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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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本应安静下来的少咸城却充斥着马蹄声、奔逃声和哀哭声。朝廷的人封了城中大半商铺,御林军身披铁甲抓走了皇城内的朝廷重臣、富商及其家属们近千余人。
百姓们站在一边,纷纷议论着。
“像啊!真像啊!”
“什么真像?”
“八年前赤阳将军兵败后,朝廷也是这么不分白天黑夜的抓人杀人。你说像不像?”
“像,又不是很像。”
“什么像又不像?老李,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眼前的一切和八年前一样,都是一场急速而又势不可挡的追捕,所以我说像。可你仔细瞧,眼前的一切更像是蓄谋已久的整肃,而八年前,是猛兽扑食的杀戮。
一只红狐藏匿在人群中,看了一会,转身跑开。
寝殿内,周云琤拄着腮,将手指伸进瓷缸中,不停地拨弄着瓷缸里的水。
已到口的龟饵被来回冲撞的水流冲散,全部沉入水底。一只小虾被急流冲来,懵的打着转,还未搞清状况,便被龟一口吃下。
“陛下”门口的春信轻轻敲了敲门,小声道“太后娘娘已经往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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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不是要在万善阁为我大齐祈福七日吗?七日还没到母后怎么就过来了?”周云琤走到崔云溪旁边,扶着她走进大殿。
崔云溪靠在软垫上,手指拨弄着手中的菩提手串,道“听闻你下旨抄了刑部尚书何忠诚的家,并抓了近百名老臣,封了城中大半的商铺。哀家来问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母后来的正好,我刚沏了一壶上好的阳羡紫笋茶。”周云琤倒了一盏热茶,放到崔云溪手边。他道“母后尝尝,味道如何?”
“喝茶?”崔云溪指尖快拨着手中的菩提珠,冷笑道“皇帝近日频频与那修习邪术的魔头接触,百姓们、文武百官们本已怨声载道。如今,你又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搞得人惶恐不安。今日,哀家来此就是想问问皇帝,你是想废了祖宗的百年基业吗?”
“刑部按据抓人,怎能说是胡乱抓人?”周云琤惶恐地笑着“至于祸国殃民的帽子,儿臣实在担待不起。”
“不是胡乱抓人?”崔云溪问“刑部抓人却无官文谍令,只说是受皇帝密旨。我倒要问问你,这算不算胡乱抓人?”
周云琤吹了吹热茶汤,茶汤中茶叶被吹到一边,兀自打转。他小饮一小口,抬眸看向崔云溪“何忠诚以及一众老臣对内官商勾结操控市场、鱼肉百姓、屠戮直臣、污陷忠良,致使前朝百余名直臣无罪惨死,十五万赤阳军身陷覆盆之冤。对外,他们勾结外敌、买卖人口、危害国家安全、残害国家利益,证据确凿。母亲怎么能说儿臣胡乱抓人呢?”
崔云溪道:“听说你最近与南柯楼妓子交往颇深,那妓子是姜氏后人,仇恨朝廷。她口中说的疯言疯语怎能当真?”
“十五万赤阳军的覆盆之冤无法探查,可以何忠诚为首的一众党羽屠戮直臣、操控市场、打压贫农小商、与芜尊北荻两国勾结,这几项罪名我手里握有实据。”
拨动着菩提珠的手停下,她看向周云琤,沉声问“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