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外面飘了雪。早先碰过这些疫病患者的两名墨氏弟子自觉的隔离在院内一角,士兵们见此更是胆战心惊。他们本可以进屋避雪,他们被清楚的告知眼前的一切皆是虚幻,可他们还是无法接受与疫病患者就共处一室。他们甚至无法入眠,因为他们不确定半夜这些染病的人会不会起来,不确定这些人会不会半夜变异,跑出屋来冲他们咬上一口。他们像是被推入到阴曹地府一样,抽风了的枝桠活似一张张招魂幡,竟让他们生出一种死到临头的错觉 。
要知道,当年这场疫病所有的感染者大多都丧了命,之后每每提及那场疫病,所有人都像又从尸山血海走过一遍一样。恐惧逐日累加,成了执。
丑时已过,雪越下越大,大风将漏窗刮开,漏窗疯魔着左右摇。墨殇进屋,将窗子关上。转身,只见床上的女孩们都已经睡着。宜安睡着了就不老实,不仅蹬被,还喜欢压着什么东西睡觉。眼下,她把自己和初颜身上的厚袍都蹬到了地上。宜安死死的抱着初颜,左腿重重地压着初颜的腰。
墨殇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轻轻的将环压着初颜的那条腿拿下,为宜安和初颜盖好衣服,转身要走。
“外面雪下大了。”墨殇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初颜的声音。
“是冷了吗?”墨殇拖着墨袍,回身就要把墨袍披在初颜身上。
“不冷。”初颜拄着床,坐了起来。
初颜知道,每天夜里,不论墨念音在不在自己的房中,墨殇都会守在她的门外,一守就是一夜。初颜想不出墨殇这是为何。
她有一瞬间怀疑过墨殇或许对自己动了春心,因为她发现自两人在一起后,墨殇所做的一切事情全与她有关,他似乎是在想尽办法成全她。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二人并未有太多的互动,墨殇又不是随便交付爱意之人。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墨殇这么做是因为不想让这张故人的面皮消失。
“到了明日,怕是要更冷了。”墨殇走到床边,坐在初颜旁边。
初颜道:“这里还好,风不至于刺骨。等过了城北的嵑甲山,进了涿城,天会更冷。”
“多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是秋日。我记得那时入眼全是金色的庄稼,田间垄上满是耕种的农民。”墨殇笑了笑,“那时的冬天似乎也没有这么冷。”
初颜的并未答话,转而问:“墨宗主与北荻骑兵有过节?”
墨殇摇了摇头“并无。”
初颜盯着墨殇的眸子,问:“既无过节,你为何要屠了北荻大将阿勒敦和驻扎在涿城里的数千北荻骑兵。”
墨殇的黑了一瞬,凝着凛冽的杀意。可也就只有一瞬,片刻后,便又恢复了往常的笑意“听闻好多目击者都看到了我如何屠杀北荻骑兵,如何饮血食人。大齐好多馆子把我屠杀北荻骑兵的故事编成了话本。姑娘想知道的话,去查去问便是。”
“传记话本,向来是背离真相的闹剧,他人之言,也多为虚假。”初颜看向墨殇“你是当事人,关于那晚之事,我想听你怎么说。”
墨殇看向窗外,道“我是在为我的人报仇。”
我的人?初颜突然无来由的浑身不自在,明明是寒风刺骨的冬夜,身体不知为何突然燥热起来。她舔了舔被烧干的嘴唇,用手拨了拨被风吹干的碎发以图掩饰尴尬。
过了好一会,她听到自己在问“那个人是聂曦梅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问,她觉得自己并不在乎墨殇为何那么做。
墨殇似乎碰到了什么难题,愣了好一会。初颜以为墨殇不会在回答了,准备尴尬地钻回被窝,扇自己一巴掌时候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个人是你。”
咔嚓~
初颜的心跳骤停了一瞬,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无法形容自己眼下的感觉,心口刺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急于破出。短暂的几秒,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五脏六腑似乎被冻结。
好在这种感觉只有短短几秒,几秒过后,一切都恢复如常。
“你怎么了?”墨殇拉过初颜,急问“哪里不舒服吗?”
初颜自觉自己的表情并未有什么太大变化,她不知墨殇是怎么看出来的。
“家主 !”就在这时,房门响了起来。
墨殇眉头蹙成了一座山,冷声道“何事?”
山河站在门外,禀报道:“家主,外面有情况。”
墨殇转头,问初颜:“魇境要结束了吗?”
初颜点了点头,拍醒了墨媱、宿缃,叫了半天没把宜安叫醒,墨殇便抱着宜安出了门。
司马聿清、蔡真已候在院门外。见墨殇抱着宜安,从女孩的房间走出,司马聿清笑道“墨宗主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往女孩子屋里跑?”
司马聿清的笑容很浅,里面的寒光轻易就漾了出来。
墨殇将宜安托给山河,道“我就是这种人,御史大人没听说过吗?”
司马聿清冲着墨殇挑眉一笑:“假皮穿久了,可就不好脱下来了。”
墨殇很平静,倒是一边的初颜,觉得浑身发痒。
大半夜,连月亮都躲在云里睡了,可村子里的人却怎么都睡不着。在他们眼中,那些生了疫病的人是“恶鬼”,拥有通天的本领,“恶鬼”的肉身被困在暗屋中,魂气却能到处乱飘,誓要将那些健康的人共同拉进地狱。
村民们关着房门,瑟缩着躲在屋角,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恶鬼”的魂气察觉到。他们竖着耳朵,仔细地探听着外面的声音,听那些“恶鬼”的声音,还有其他人家的声音。
他们在等待,等待有人迈出第一步。
那些官兵说过,他们可以自行处理这些人,可以一把火烧了,可以就地埋了 ,可以把人扔到村头的河里。甚至可以不用他们亲自动手,直接断了那些“恶鬼”的粮食,那些恶鬼撑不了一天就都归西了。
对啊,不给那些病人食物也是合理的,毕竟提刑按察司施舍的流食村民本人都养不活,他们哪有多余的给“恶鬼”。
善良也是需要资本的。
可是转念一想,那太慢了。那些“恶鬼”多喘一分钟的气,空气就污脏一重,他们染病的几率就增加一重。
百姓们没有江湖儿女的魄力,他们会的只是反复重复、反复思虑。
反复思虑下,有人想到了一个非常人道的解决方案。他们不必动手,只要将那些“恶鬼”放到村口就好。不杀生,自家的威胁也被解除了。真是一个仁慈的主意。
墨殇开门之时,旁边屋的人正在往板车上装“恶鬼”。那些恶鬼赤裸着的脚拖着地,脑袋仰耷下来,睁着眼睛看向墨殇等人。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慌,那是解脱之前的无畏。
过了许久,忙碌的村子平静了下来,烛火熄灭,村口堆满了恶鬼。
“那些病人……”蔡真想问那些病人死了吗,可话未说出口,觉得这句话未免多余就咽了下去。
“后来提刑按察司每日都会送来更多的病患,所有的病患都被扔在村口。再后来……”初颜笑得有些阴诡“这村里的人也都染病了,提刑按察司把所有百姓的尸体全部扔进的河里。这个村子没人活下来。于是这个村子就这样消无声息的消失了。”
所有的人还沉浸在这个故事带来的冲击中。眼前的雪越下越大,亮得刺眼,白得让人找不到一条出路。
“所以说,那老头口中的水鬼并不是鬼怪。”墨媱看向初颜,“而是官兵口中的张大人?”
”或许是张大人,或许是他们自己。“初颜两指一掐,幻镜消失,村庄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棫州城门。
司马聿清理了理衣袖,笑道“是时候去见见这位张大人了!”
城门大开之时,涿城左司布政使张仕安已恭候多时。
“下官参见御史大人、墨宗主”张仕安跪在地上,行礼 。
夜风有些大,宿缃浑身打了个冷颤。
张府内,晚膳已备好。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珍馐佳肴,然而,除了墨念音以外,似乎谁都没有胃口。
张府内的客房倒是古朴雅致,一张古朴雅致的红雕木床,一张檀松木桌,一盏莲华檀香炉,一瓶清翠萌新的白色的花。
“各位一路劳累,难免困乏,张大人特意为各位准备了安神香,助各位宗主小姐们祛除疲乏,梳理经络。”带路的小厮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小块香饼。
初颜看了眼那香饼,道:“我不喜欢香料的味道。您还是去拿给其他人用吧!”
“这香饼可不像寻常香料做的,它的味道淡雅,除了助眠养神,调经通络以外,还可助修行……”
初颜刚想拒绝,就听墨殇在旁边道“劳烦您帮忙点上。”
小厮满意地笑了笑,走入内室,将那香饼放到香炉中,点燃。
那香饼点燃后释放出的清透烟雾飘在旁边花瓶中的白色的花上,瓶中那几朵白色的花心中间竟升起一串粉红色的烟,极其好看。
子时已至,张府内鸦雀无声,所有人似乎都已睡下。
老树上站着几只乌鸦,懒懒的叫着。突然,它们像是受了惊,尖叫了两声,飞走了。
张仕安的房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影子在门口停驻了片刻后,一把尖刀插进门缝里,试探着上移。顷刻间,上锁的门闩轻轻弹开。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黑衣人轻手轻脚的潜进房间内。屋子里面未点烛火,房间的窗子打开着,月光洒进屋子,径直照在内室床上。
床上的人安稳的睡着,呼吸均匀,睡的很沉。
黑衣人走上前,立在床边,盯着那床上熟睡着之人的背影看了很久。半晌,黑衣人从腰侧抽出一把短刀,举起短刀就要往床上之人的心口扎。
“拿下!”有声音从身后传来。黑衣人一惊,转身看去,只见张仕安正站在一群守卫的身后。
黑衣人转头刚要看床上的人,床上的人登时跳起,一掌拍在黑衣人的胸口。藏于床两侧的十余名甲兵顷刻蜂拥而出,将黑衣人跪压在原地。
“今天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张仕安拿过身后下人手中的烛火走上前,弯下身,用手抬起黑衣人的下巴,笑道“柳儿姑娘。不对,现在应该叫你宿缃吧!”
宿缃双手被架起,她挣扎了半天,动弹不得。她抬头看向张仕安,道“我以为你早就不记得我了。”
“十年前我就见过姑娘一面,姑娘此等样貌,我怎能忘呢?” 张仕安笑道
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口,宿缃觉得自己已无法呼吸。她保持着理智,平静的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张仕安坐在下人拿来的椅子上,理了理袖子“我做的事情多了,姑娘指的是哪件事情?”
“十年前,棫州城疫病爆发。你下令将所有得了疫症的百姓迁移出城。”宿缃的嘴有些发颤“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张仕安翘着脚,眸子逗弄着右脚脚尖“当时大齐多地爆发时疫,延绵数月,只有我棫州城,只花了月余时间,便消灭了疫情。”
“你那是消灭了疫病吗?”宿缃跪在地上,身子开始痉挛。她挣扎着,大声喊道“你那是屠杀!”
“宿缃姑娘,话不可以乱说啊!”张仕安冷笑道“我可没有动一刀一剑哦!”
“你将所有得病的人全部运出城,封锁在棫州城西的几个村子里。”宿缃缓了口气,“你不给那些人没有吃的,不给那些人喝的,更不给他们治病的药。收留他们的百姓胆小,怕祸及全家,那些得病的人全都被扔在村口或者是河里,活活冻死或者淹死!”
“他们被扔出来又不是我做的!再说了,我是为了城中那些没得病的好人着想啊。”张仕安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你也知道,当时疫病突发,城里那些有名有姓的郎中连夜跑了大半。当时,城里就只剩几名没名没姓的小郎中,他们哪知道怎么治病啊!”
宿缃:“城中当时明明还有五六位名医,他们其中也有人想要出城义诊,是你驳了他们出城为病患诊疗的申请。”
“就算他们会治,我也不能让他们去给染病的人治啊。”张仕安的脚尖一边点着一边绕圈,绕着一个永远也没有出口的圈。他道“你想啊,若是那些郎中在看诊的时候也染了病,回来传染给别人怎么办?若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的,城中那些人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想要找人治疗该怎么办?毕竟城中那些没有染病的人还要活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