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都开口说出来了,琼花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转身走了。
她坐在皇帝对面,手边儿被放了一盒子黑子,皇帝没有被割伤的手指间夹着白子,“你先下。”
琼花下黑子,捡起一粒入手生温的棋子落下去。
黑子是用绿到发黑的玉做的,光滑温润,她手心握着几个棋子,坐在炕上,桌子上的烛火轻微晃动,她盯着棋盘,在白子放下之后就接着放下黑子,目光有些放空。
她并不喜欢下棋,不管是围棋还是象棋,总会给她一种沉闷感。
不喜欢,不感兴趣,自然也就没心思去研究,她下棋很一般,非常一般的那种。
就这么烂的棋术,皇帝还常常试图拉着她下棋,有时候琼花都有点儿怀疑皇帝是在故意用棋嘲讽她。
“哒哒”
玉质的棋子在棋盘上敲击发出清脆的两声响,琼花回过神,目光看过去,皇帝没看她,低着头看棋盘,手指捏着棋子又敲了两下木制棋盘,“跟我下棋这么无聊的?在想什么?”
“想我棋艺不行。”琼花其实压根什么都没想,她这两年一直在尽量的避免自己去多思多想。
毕竟这具身体能用的脑子就那么多,要是一直用在杂七杂八的事儿上,专业需要动用的时候,就来不及拉回来了。
“哼,确实,都几年了,也没见长进一点儿。”
皇帝随手堵死黑子,把手中剩下的棋子扔回盒子中,往后靠在宽大的迎枕上,手指往回蜷缩了一下又伸开,搭在衣服上,“你……”
琼花看向他,等着接下来的话。
坐的不舒服一样,皇帝从靠坐变成了端正坐,然后又变成了靠坐,眉头无意识的皱着,“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人吗?要有的话我给你赐婚。”
琼花摇头,“没有。”
她脑子放在正事上都非常不够用,哪里有功夫分出心神去搞什么情情爱爱。
“欧阳家的小子,也不喜欢?”
皇帝有些诧异,手指捏起一颗黑子把玩,补充一句,“不是不成器的那个欧阳淑人,是欧阳家的嫡长子欧阳焚,他在之前跟南蛮的战事时用兵诡奇,立了不少功,目前是都城的白虎军校尉,长的也就比朕差那么一点儿吧,其他都跟可以。”
琼花关注的却不是这个,她耐心的把棋盘上的棋子捡起来,一颗颗放回盒子里,在一声又一声轻微声响中说:“校尉…我记得他立的功足够封个侯爷了,现在人在都城…父皇,你收了他的兵权?”
皇帝脸上笑容不变,眼睛微不可察的眯了眯,“哦,他家里的估计是害怕我来功高震主然后飞鸟尽良弓藏那一招,所以欧阳家的嫡次子老二挺废物的,惹了不少事,欧阳焚用自己的军功去平了。”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多了。
既是说了欧阳家人多思多想,又点明了他清楚人家在怕什么忌讳什么,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家作也不提醒一句。
耳目众多,恶趣味。
“这么复杂的一家,您也说给我?”
皇帝看上去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尖,“小事儿而已,你倘若能看中那欧阳焚,其他的也就是朕一句话的事。”
琼花捡完了棋盘上属于她的黑子,“如果我看不中呢?”
“那就再挑再看,大黎这么多人,总不会一个能入你眼的都没有——对了,再有几月就春闺了,到时候你可以尽情挑。”
他那口气跟让她挑大白菜一样。
琼花懒得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没意思,“外面有好几位官员在等你,那地方可就只点了香炉,炭火也没什么热度,那几位再坐下去怕不是得病。你还不叫进来?”
“不,冷了挺好的,给他们脑子降降温。”
提起这个皇帝脸上浮现肉眼见的嫌恶,见琼花好奇的看他,就干脆说了这几个人干了什么好事儿。
“估计他们是觉得朕年寿不久了,急着找下家,这不,专门上奏折让朕封个太子,人选都给朕准备好了,老二老三老四,要不是老八太小,这个恐怕他们也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下注。”
这……
琼花无话可说。
怎么说呢,但凡看过一点儿古装剧的都知道,这种皇帝还活挺好的时候让人选太子,就是找死。
当然,从社稷安危来说,这个行为没问题。
但皇帝到底是人不是圣,有私欲,太子的存在就代表着他可以被随时取代也不会有人去追究,代表有人盯着他的位置他的命。
没有太子,皇帝可以看朝臣斗,可以看皇子斗,危机感都不会太重,但有太子之后,就是皇帝得下场跟太子斗了。
很恰好,皇帝并不是一个心大到能够亲手捧出一个威胁到自己存在的皇帝。
他可是看亲兄弟不顺眼都能连夜点兵,千里奔袭杀过去的人啊。
琼花端起放在旁边儿的清茶抿了一口,入口带着淡淡的花蜜香气,暖融融的,“会杀了他们吗?”
皇帝摸了摸下巴,眼睛一弯,笑着瞥她一眼,“你是想我杀,还是想我留?”
“这是我能决定的?”
琼花也笑了,很淡的笑意,“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其他意思。”
皇帝:“我说你有什么意思了?”
琼花摇头:“是儿臣想多了。”
皇帝眼神微微一边,后悔跟挣扎短暂浮现后眼神又归于了深不见底的平静,“朕不会杀他们。”
琼花点头。
皇帝失去了说话的耐性一样摆摆手,“别苑的事我会让人去查,你最近待在宫里别乱跑,多参加参加年轻人的那些宴会,说不准里面就有能跟你看对眼的王八。”
琼花:“……”
该庆幸自己在他嘴里是那个绿豆而不是王八吗?
琼花心里有些囧的起身,抬手一拱,“儿臣遵命,儿臣告退。”
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琼花就退出去了。
大伴过了几息才走进来,这时候皇帝已经又拿起了刻刀。
“您…您又是何必呢,既然舍不得公主,多留她一会儿也没什么……”
皇帝眼珠转动,看向他,冰冷异常。
大伴的声音在他的眼神里消音。
“奴才多嘴!求圣上责罚!”
大伴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下。
过了十几秒,他浑身被冷汗湿透了,头顶才落下一道声音。
“起来。”
皇帝没再看他,继续着手里的雕刻,嘴里说:“都是被人叫爷爷的人了,膝盖骨怎么还这么软?”
大伴笑着站起来,“奴才可是靠着您才能被外头那些小的称一声爷爷,奴才心里清楚着呢。”
皇帝轻哼一声,“出去。”
大伴低着头悄无声息的后退出去,还抬手关上了门。
随着屋子里安静下来,皇帝把手中握着的玉放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目光落在炕桌另一端,那里放着粉玉做的茶盏,是他这里特属于她的那么多的茶盏中的一个。
他看了很久很久,才伸手端起茶盏。
在靠近自己前的下一秒,他把茶盏狠狠砸在地上。
坚硬的粉玉茶盏在铺着厚重地毯的地上滚了几圈后停下,分毫未伤。
寒光闪烁的刻刀被狠狠扎进桌面,皇帝垂下的眼睫遮住严重的情绪,整个人僵硬的维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
*
别苑围了一个月,在朝中怨声载道中没查到有用的东西,那段时间进出别苑的人太多了,谁都有可能带人进去,要是要怀疑,整个都城的皇亲国戚朝中重臣有一大半儿要被划拉进去。
这事儿似乎就只能这么无疾而终。
不过从这次之后,皇帝暂时的钱袋子——皇家别苑,关闭了外人进来的通道,回到了曾经只有皇亲国戚才能进入游玩儿的状态。
年关到了,宫里忙的不可开交。
原因很简单,皇帝的生辰恰好是除夕那天,于是宫宴的各种规格提升。
其他的皇子公主不仅准备了寿礼,还准备了在家宴上贺寿的节目。
弹琵琶的舞剑的,都是为了讨皇帝开心。
在忙碌的氛围里,琼花闲适的格格不入,每天作息规律的仿佛老人——从灵魂经历过的年纪来算,她也确实是一位老人没错了。
一直到除夕这天,她才忙碌了一点儿。
早起换上长公主的冕服,一顶宝石金冠上流淌下长长的金链以及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连绵的光芒。
黑金绣龙凤长袍,里面是玄色长裙,长裙制作比较特殊,布料波光粼粼的同时并不硬板,反而软如流水,一步一动间步步生花,微微翘起的黑色鞋尖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还有对襟,面帘,等,全身上下衣服加头饰总共估计得有十多斤。
琼花穿着这些参加了白日的宫宴,晚上的家宴倒是比较轻松,因为皇帝吃了两口就离开了,留下一些宗亲,这些人自己有自己的乐子,琼花还未婚,轮不到她来招待这些人,因此皇帝前脚走,她后脚就回了自己的宫殿,脱衣洗漱,躺在床上。
寝殿内灯火通明,鼻尖能够闻到蜡烛燃烧的时候的那种味道。
有人缓步靠近,趴在床上的琼花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
“殿下。”
苏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跟平时一样,“…今天累了一天,奴才给您松松肩?”
琼花闭着眼睛,脑子里想着白天的时候目睹的一些事儿,轻轻“嗯”了一声。
今天她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女主。
是在王宫的花园里,武郡主跟女主对上了,搞事情,两边儿各有一波人对峙。
具体原因不清楚,后续是左丞相家的贵女出来调解,再加上这里是王宫,对峙的两波人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之前几年,女主亲爹的官职并没有达到能够参加宫宴的地步,再加上琼花牢记主系统说的,没有刻意接近过女主,这才导致都来这么久了,她现如今才见到女主。
女主长相确实很优越,是那种娇艳的相貌,站在一群人里,一眼看过去她的样貌最吸引人。
倒也不是没有五官更精致的,但同龄人里,样貌跟气质都极其出众的,也就女主这一个了。
琼花一直在花丛后面的月门洞里观察。
女主表现的清冷淡然中带着点儿温和,跟她比起来,武郡主简直就像个咄咄逼人的泼妇。
琼花还记得主系统跟她说过的话。
不过比起之前几个世界遇到的女主来说,这个世界的女主看上去不像那种——恶意流于表面的存在。
“…这次的宫宴,您…玩儿的开心吗?”
苏沐的声音意外的小心翼翼,他按在琼花肩背位置的手指温热,正在一点点儿揉着她酸痛的肌肉。
“还可以。”
琼花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苏沐应该清楚的,她除了宫宴的时候陪着底下的弟弟妹妹见了一些人之外,并没有跟其他年轻人一起玩儿。
况且那些人,无论男女,都因为她的身份,见到她之后就跟鹌鹑一样不说话了。
这样的,琼花也没办法跟他们玩儿。
琼花不知道苏沐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按揉的手顿了一下,苏沐跪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闭上眼睛昏昏欲睡的她,在听到干爹说的话之后,一直被嫉妒啃食的心脏疼的麻木了。
他的手从脊背挪到了腰部,隔着层层衣服,这种让他心潮澎湃的触碰其实都算不上太过亲近。
他觉得他的激动显的有几分可笑。
她会有驸马,会有男人远比此时更加亲昵的触碰她,耳鬓厮磨。
她会在别人怀里完全褪去那种出尘感,眼尾泛红腰酥腿软的堕入这俗世红尘中吗?
“公主。”
他的手带着巧劲儿的按着,哪怕心里都喷着毒液,声音却依旧出奇的温柔平缓,“干爹说圣上有意为您选驸马,您得仔细看看,可千万不能选那种内里藏奸的,作为您的驸马,他的所作所为,也是会给您在洛水州的那些属下带来一些影响的。”
他看到她的眼睫颤了颤,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就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更知道她虽然现如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实际上反应还是慢的,所以他放缓速度,务必追求让她能听清楚他的每一个字。
“奴才斗胆多言,跟了您这么些年,也算是知道您心中的雄才伟略的。可洛水的情况,您心里也清楚的,女子为官,不管贪欲纵权与否,她们都是感恩戴德的,因为只有您能给她们这条康庄大道。”
“但洛水的男官员却与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