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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面朝下躺在地上。尽管嘴里嘟囔了那么一句话,但我其实并不是很确信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来。过了好久,我才渐渐意识到我的四肢正在应答我脑海里的请求,于是我从地上爬起身来并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原来我还有眼睛。我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因为它是那样的似曾相识——一片白净,这让我想起了之前和某个纯净如雪一般的女人碰面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地方相见,但我竟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号。我赤裸的脚底踩着的地面……兴许那不能被称为地面,因为它给我的触觉不冷不热,有点空,又有点实在,总的来说似乎只是一种支撑我身体的存在罢了。虽然熟悉的颜色让我心里闪过一丝怀念,然而定睛一瞧才会注意到,这种白色是因为一层层茵茵生起的白雾渲染而成。
“死人的世界嘛……”我唯一能确信的就是自己是在死透了以后才被召到这里的,可我现在居然一点都记不起自己活着的时候的记忆。几乎在同一时刻,我才看到现在的自己并没有穿任何衣物,只不过我也不感到有什么羞愧之情,因为我确信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刚刚还这么告诉自己,我的身后竟然就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我的心不由警觉性的加快了跳动的速度——真是有趣,我一个已死之人,难不成还会感到害怕和羞愧?我的背后是被迷雾团聚起来的空白,也许我该拨开那层层雾气,才能找到下一步归宿?我并不知晓,毕竟没人会活着告诉我死后该做什么。只是在我犹豫之际,那雾团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自动驱散开来。隐藏在后面的不远处,我看到了一扇白色的门。真是有趣,没想到这个世界也有如此接地气的东西。
仿佛听到了命运的指引,我三步并作两步立刻到了它的跟前。这是一扇普通常见的木质门,但是与众不同的是它就那样凭空立着,不是嵌在墙里的,事实上,那门根本没有任何媒介来支持它的平衡。门上白色的金属把手似乎对我有股莫名的吸引力,让我情不由己就伸出了自己的手。那细微的声音又出现了,吓得出神的我一个激灵,我确信这就是我方才听到的声音,这回比上次更加清晰,只是那音色里潜藏的柔和太过标新立异,还有某种耐人寻味的神秘感。我绕到了门的后面,但显然空无一物,瞥了一眼后方,那里只有更深的白雾。那奇妙的声音又来了,这次,我往前凑近了自己的身体。
“那么,你想上天堂,还是地狱?”这就是那声音的主人。轻飘飘的音线却像汪洋大海一样浩瀚,它会在脑中跌宕起伏,而我不自觉地会去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不能再转世回人间吗?”这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等你再回来见我的时候,你就可以去人间了。”
“……”
“如何?你的选择是什么?”
声音低沉的男人似乎踌躇了许久,“这东西居然能选择?”
“你生前是个赌徒,既然这样,那就让这枚硬币来帮你决定吧!”随后,我真的听到了抛硬币的声响,“正面天堂,反面地狱。”
我屏住呼吸,继续窥听着里面的动向。期间陷入了一阵沉默,然后里头传来一个叹息声以及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那个男人的语气忽然变得格外焦急,就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大声喊叫起来:“等等!你这枚硬币不是我的吗?!我特么!这东西怎么抛都是反的啊!你……”
男人的声音即刻消失,我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还未等我理清事情的脉络,我手边的门把手叮铃一声转动了一下,白色的木门向内微微一动,里头那多重奏般的声音便招呼着我:
“进。”
那声音果然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我的身体比我的意识先行动起来。我推开门,往里一瞧,门后的世界果然别有洞天。像是来到了一个巨大的个人图书馆,屋内的两边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书,几乎每本都有几千页那么厚实。顶上是个透明的圆顶,就像是西方的城堡那样,透过穹顶竟然能看到外头飘来的白云,只是天空是夕照一样的红。我面前有一张八尺来长的书案,书桌的后面坐着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男子,他的衣服上绣着紫色的花纹,我也说不上那是怎样的风格或图案,只觉得非常典雅高贵。男人的头发不同衣服的纯白,是一种有点泛黄的珍珠白,整齐地梳理后垂在自己的背部。他的眉宇微微舒展开来,紧闭的双眼前是细长的睫毛,令人感慨的是,就连他的眉睫都是雪一般的干净。他的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籍,我看不清上面的内容,只是男子手执一只羽毛笔在上头奋笔疾书。
“坐。”那仙气飘飘的的男子并没有抬头看我,只是简单地对我指示着。
我瞥见书桌前凭空出现了一把椅子,这是先前没有的东西,只不过眼下我已经不会再对这种现象表现出一丝惊讶了。我身后的木门悄悄然已经合上,清脆的响声像敲响了我心中的一枚警钟,原来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看到过一件合适的衣物来遮掩自己赤裸的身体。刚想到这,我的身上就多了件宽松的外衣和短裤,奇异的事情还未结束,下一秒钟的我居然已经坐在了那椅子上。
“我……是怎么……”
“时间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不必要的过程,我便去除了。”那美艳的男子抬起头来朝向我,但依旧突兀地紧闭着双眼,“姓名?”
“刘羽白。”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我的心底里是非常厌恨这种不打自招的感觉。我看着面前的陌生人,他虽然没睁过眼,但总觉得自己像被他眼帘后的双眸洞穿了一样,没什么东西可以瞒住他。
“性别。”
不会自己睁开眼看吗?而且听声音就可以知道了的吧!我在心中这么抱怨着,可是怒意很快就自动平息下去,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的怒火压制住了一样。要说性别么……说真的,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灵魂一定是女性,只是不巧被困在了男人的躯壳里。然而,现在的我肯定是以类似灵魂的状态在这里活动才是,并且出乎我意料的是男生的样子……
“……男。”
男子停下自己在书上来回游走的右手,他的脑袋也微微往左一歪,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一般。他稍作停顿,双眉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接着他继续问道:“为何而死?”
自己的记忆好像慢慢在苏醒,我的脑海里闪过了自己生前的几个画面:健步如飞的少女,迷踪不定的黑衣女子,四散飞舞的斩击,以及身体断裂时的痛楚。一想到这,我的内心就变得不安起来,但那只看不见的手又开始发挥它的作用了,貌似所有无关的负面情绪都会被它迎刃而解一般。
“被人杀死,肢解。”
我垂着头,当自己承认这个事实时,我的心中拂过各种别样的情绪,有无奈和不甘,还有疑惑,甚至有过一丝被虐杀的快感。这些算不上负面却奇怪的情感需要我调整很久才能平静下来,但这个过程进行的时候,只有长久的沉默和寂静。当我反应过来情况不对时,我急忙抬起头来,眼前的景象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看到了一片黑色的峡谷,而我就站在峡谷的边缘,往那谷底俯瞰着。深渊里的黑暗无穷无尽,但很快就被突然窜起的火舌所打破沉寂。那深渊里的火焰越升越高,顷刻间我就被这烈火所吞噬。惊吓之余,我发现这火虽然来势凶猛,但实则我的体肤并没有任何灼烧之感。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几个在火海里晃动的人影,但他们都一闪即逝。随后,我才意识到深渊的中心一直有两个红点在盯着我。我摇了摇头,狠狠地眨了眨自己的双眼,这才从那诡异的火海里逃脱出来——原来我之前凝视的深渊,竟是那男人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这,这是什么情况?”
那男人双手撑在书案上,俯身下来,把他白净无瑕的脸孔贴在我的面前。他的双眼被撑开到了一种常人无法达到的程度,简直就要夺眶而出一样,一双几近全黑的瞳孔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虎视眈眈的模样仿佛我是捕食者的盘中餐。原本举止翩翩的男子竟然变得这样疯狂,这一百八十度的巨大转变真是吓人。我留意到黑色的瞳孔中央,有几圈细小的红色圆纹,不禁猜想那可能才是他真正的眼瞳。
“请原谅,我只是觉得你在胡诌。”还未等我开口,那男人自己便先行打破了沉默,“按人间的计数来说,刘羽白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
“你在说……”我想起之前有个讨厌的女人有对我提过相似的事情。
“十一年前那小镇的天火,镇上所有的村民都死了,你全家也是在那时去世的。”男子又闭起自己的双眼,他身上暴露的青筋也随之消散。他一抬手,一边的墙上就出现了一座玻璃柜,“请看,在这个世界里,时间是无效的,那日夜里死去的魂魄我都收藏完好,十数年如一日。”
我的视线开始转向那个硕大的柜子上。透明的柜子里头,空间被一格一格的整齐划布,每个位置上都燃烧着一团灰色、带着银光的火焰。我注意到柜子的第二列上,赫然刻着自己的名字。我不由吃了一惊,但却又有点不甘心,于是便把目光再往右展开去,那上头镌刻着“刘羽”、“方慕白”两个姓名,是我记忆中父母亲的名字。更令我惊讶的是,在母亲的名字旁边竟然存在着“方晓晴”三个大字。
“这、这是……”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四团翻滚的火焰,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
“一家四口,刘羽白、他父母还有他的亲妹妹都逃不开这劫数。”男子在一边替我解说道,“那天火是掌管火焰的神明‘乌洛尔’带去的,作为操火的神官,创世神利用她将火源播洒到了人界,与此同时也抛弃了她。我欣赏她的所能便将被当做弃子的她唤到这里,用她的业火去拷问被贬入地狱的罪人。后来乌洛尔被某个不知名的恶魔挑拨,为人界带去了这场不该有的灾难。所以这些魂魄都被业火所伤,呈现不出原本的色彩,只能被我收在这里先做休养。实在罪过,他们本命不该陨于那时。”
“……可我并没有胡言乱语,我就是我,刘羽白。如果我在十一年前就死了。那现在,我怎可能会再到你的面前?”
“我想这个答案可能得由你自行去寻找了。”男人说道,“……‘桀矩’,这两个字兴许能唤醒你的一些活着的记忆。”
那些过往的画面呼啸着在我的耳畔和眼中飞驰而过,仿佛是存在远古的记忆,被人储藏在了某个箱盒里头,现在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终于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变得再次清晰起来,桀矩、苍洁、方晓晴……还有漆夜,那个杀死我的女人,出人意料的事情发展,一切的一切我全部都回想起来了。
“你就是新一代的苍洁。或者,你喜欢被叫做舞侠?”我回过头来看着那个男人,不做应答。但他倒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十一年前本应死掉的人,却出现在我的面前,真是有趣。这难道是所谓时间的悖论?或是脱离时空束缚的存在?怪不得你会被这力量所选中,总有一些过人之处。也罢,初次见面,舞侠。我就是你们所谓的,死神。”
男人的话音掷地有声,他的双眼微微睁开,露出一些黑色的眼眸。他身上突如其来的阴冷寒气令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我不懂。”我鼓起勇气对死神说,“如果你是死神的话,苍洁说过我们‘桀矩’是隶属于你的战士。我们不辞辛劳给你猎杀那些恶魔,为的就是帮你维持世界的秩序。可漆夜为什么会杀了我呢?”
“我想,这可能是她的计划吧。”
“这算什么计划?”
“桀矩里的战士,她们的行为不能用人间常理去判断,她们更注重的是一种名为因果的东西。所以,你的惨死,可能只是安排好的流程。”
“漆夜的安排?她那种可以粉碎空间的本领,想来想去都只能拿来破坏吧?”我不满地说道。
“粉碎……空间吗?呵呵呵,曾经的孩子也长大了呢。”死神轻轻地低语引起了我的警戒,“看来,漆夜不经意间为我提供了一个单独和你会面的机会。这应该不在她的预料之内……还是说说你的事吧。如你所见,柜子里陈列的灵魂定是刘羽白没错。我可以感觉到你接近它时,那团灵火和你发生了某种共鸣。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人类的灵魂是无法分裂后继续存在的。但眼下,居然有两个完整的‘刘羽白’的魂魄,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有趣的东西。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反正我现在不都已经死了吗?”死神的语气里透着一种笑意,这让我感到莫名火大。
“呵呵,别紧张。漆夜把你的身体变成那样,却并没有真正杀死你,只是她做的的确过了头,甚至让你与我碰了面。你可别小看了历代‘苍洁’为你保留下来的能力,很快你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只不过这样一来,你之前不对的记忆全都会被重置。我想,到了那时,我在你灵魂里看到的疑问自然而然会被解开。”
“这么说,我居然还活着?”难以置信我被漆夜削成人棍的身体,竟还能算作“活着”,“算是有点欣慰吧。不过,你是怎么察觉到我内心的困惑呢?”
“你要是跟我一样坐在这个位置那么久,也会一样能辨是非……对了,刚才你提到‘苍洁跟你说过’。据我所知,苍洁已死于阿瑞斯之手,她的灵魂被破坏粉碎,遁入虚无,因此我这里收不到她的魂魄。而你……难道见过苍洁?”死神的双眼再度张开来,他铜铃般的黑色眼球翻动起来对着我,我听到了某种肉体摩擦的声音,感到一阵不适。
死神的视线能给我带来无形的压迫感,而这种压力会促使我不得不向他吐露真相。这令我对死神一直存在着某种忌惮,而直觉告诉我总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这时,我回想起苍洁击败饕餮后跟我说过那段匪夷所思的话语,当时的我觉得摸不着头脑,而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
“我是说……其他的战士们跟我说,苍洁是那样转达给她们的,然后她们把苍洁的话再告诉我,是这个意思。”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整理好措辞,这既是事实,又能婉转地避开死神想知道的真相。
“这样就好。你要明白,那家伙……上一个苍洁,她不值得信赖。”
“嗯……”我迎合着点了点头,果然,和苍洁有纠葛的并不是创世神,而是眼前的这个死神。我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尽量表现出听话的样子,减少不必要的心理活动,然后试着转移话题,“那……那个‘乌洛尔’,后来还活着吗?”
“死了。被那个苍洁杀死的,当时她还是听从我的命令的。”
“因为被蛊惑而成魔,所以要杀死……那岂不是地狱里少了个审判官吗?”
“难不成你是担心杀掉那些玩忽职守的堕天使,会对世界的秩序产生影响嚒?”死神不可置否地哼了一口气,“告诉你也无妨,只要你今后认真做事就行。恶魔也好、天使也罢,甚至是你们的能力都是会传承的。眼下地狱就有新的判官接替乌洛尔的职责,用的都是相同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当这份力量被新的人用起来的时候,那么它原先的主人就已经死了。”
我的内心一惊,“这么说,浊她们已经……”
“这份力量要完全被新人所用时,才会宣告旧人的死亡。”死神合上了自己的双眼,再度恢复成平和的模样,“但你的担忧是对的。在我这里,已经收到了‘獠’的灵魂。”
那是未曾谋面的战士,可她已经不在人世,想来有些唏嘘。这时,我的身边开始亮起白色的微光,像是夜晚野外的草丛里飞舞的萤火虫一样星星点点。这些光点围绕在我周围旋转着,使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就要升起来。我看到死神不动声色的脸庞,他冲我慢慢地点了点头,说:
“回去的时间到了。在路上,你的记忆马上也能填充完成。”
也好,究竟现在身边的方晓晴是人是鬼,我终于可以了解了……
2
将我送走之后,死神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书案后思索着。不睁开眼睛却能将周围的一切变化了然于心,那是因为这里整个空间都是用他自己的灵体所筑造,自己肢体上的感触根本无须用肉眼去分辨。作为死神,他不能和创世神一样洞悉万物的心灵,但当他的真视之眼开眼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能在言灵的引导下乖乖说出实话。刚刚审讯的少年并没有撒过谎,但越是这样,死神就觉得越蹊跷。他站起身,垂下头,偏向空无一人的椅子,好像凝思了一会儿,接着椅子上就多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子。本来指引外人的工作就是自己的分身在做的事,今日亲自出马便是为了接应被漆夜送到这里的我。
死神早就知道漆夜篡改了现实的设定,进入到了佐拉的内部,并为了她的计划,接下了抹杀舞侠和方晓晴的任务,但不知为什么,这次漆夜并没有提早告诉给他。
“被真视之眼审问后的少年是不可能说谎的,那么漆夜报道的苍洁的死讯,想必应该是属实的。那少年至少还知道自己是为我在卖命,有悟性的孩子总是那样讨人喜欢。而他倒也是给我带来了一些重要的讯息,虽然他的真实身份还是有待考究……”死神张开自己的手掌,那玻璃柜里的魂魄便立即吸附到了他的手上,那燃烧的灵火正是来自于‘刘羽白’的灵魂,“一个人的魂是不可能分成两段还能完好生存的……疑点还是没变过,漆夜说过这个男孩是被压在废墟中遇难的,但这灵魂的伤口却来自业火……”
死神将自己的脸贴近了一些。透过那灰白色的光亮火焰,原本男人的样貌竟被照射出骷髅的模样。死神摆弄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在施展着什么魔法,他的双手在火苗的映衬下,时而变成骨头,时而变回原样:
“难道说,是这么回事。好一个苍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