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的要求让朱标也有些为难。
“徐叔,自古都只是皇上传召臣子,臣子去拜见,没听说过让皇上来见臣子,这怕有些不合规矩啊……”
朱标也弄不明白,这徐达也算老实巴交一辈子了,为什么会在老了,在没几天活头的时候,提出这么个过分的要求。
“你去跟皇上说吧,他这个兄弟时日无多了,而且身体不好。咱相信,咱大哥,会给咱这个面子……”
小时候,徐达围在朱元璋左右,叫他重八哥。长大了,参军了,朱元璋在郭子兴手下得到重用,很快就成为了元帅。徐达和汤和他们便叫朱元璋上位。老了老了,徐达也不过是叫朱元璋皇上或是上位,但是行将就木之际,他却又开始称呼朱元璋为大哥,可能,这时候他更想念的就是兄弟之间的感情吧。
朱标也没有拒绝徐达,他知道朱元璋和他的感情。如果说徐达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朱元璋是肯定会来探望的。
“徐叔,您放心,只要我和父皇一说,他肯定会来探望您的。但是,您这身体,着实不能喝酒了啊……”
徐达笑着摇摇头。
“我说了,大丈夫不能窝窝囊囊的死,要死也得痛痛快快。你是不是怕你爹落下个杀功臣的名声,不妨事,我会安排的。”
见徐达执意如此,朱标也没办法说什么,只好神情略带些木然地点点头。
“徐叔,您放心吧,我回去会跟我父皇说的。他一定会来看您的。”
朱标正要退出房间,却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来到了徐达的病榻前,重合徐达深深地一拜。
“太子殿下,您这是?”徐达这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徐大将军从军多年,南征北战。您是我们大明开国的头号功臣,您是大明江山的奠基者,是我们大明的万里长城。徐叔,于公,对于您这等功臣,我朱家父子,应该心怀感激。我虽然身为太子,但是不避讳地说,我们大明,这一半的江山,都是您打下来的,我是站在您的肩膀上,管理这个国家。于私,您是我的叔叔,是我从小到大所敬仰的人。所以,无论于公于私,徐叔,请您受我一拜!”
徐达苍老的脸上也有些动容,他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生问心无愧。对于朱元璋,他付出了所有的忠心。对于大明,他策马疆场,打下了大半江山。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他人前显赫,青史留名。却忽略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他不是不知道苦,不知道累,不知道痛。只是大丈夫,从不轻易落泪。哪怕他此时已经佝偻在床上,他的脊梁依旧是挺立得笔直。他没有阻止朱标,因为他徐达,当得起这一拜。
“徐叔,我也不说,您多保重了。只是,倘若您真去了,我为您扶灵。”
徐达点了点头,然后从床边拿出了一只朴素的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枚铁环,递给了朱标。
“这是?”
徐达微微一笑。
“回去给你爹,他见了,就明白了。”
朱标将这铁环收入怀中,又冲徐达作了一揖。
“徐叔,我走了。”
朱标努力地想要将徐达的样子记在脑海,他怕这一次,就是二人最后一面了……
“去吧,回去吧,标儿啊,你的路,还长着呢……”
可是要再等多少年,大明和他才能等到下一个徐达啊……
朱标的鼻子有些发酸,直接离开了徐达的房间。走到徐家院中,才发现徐辉祖在等他。
“太子殿下,我父亲……还有救么?”
徐辉祖也是个孝子,他听说,朱标的医术高超,尤其是针对疑难杂症,很多时候都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所以他想,万一朱标能救他父亲一命呢,哪怕是万一呢……
回应他的,就是朱标的无奈摇头。
“徐叔的病……抱歉,我也无能为力……”
虽说这个回答已经在徐辉祖的意料之中,但是当他亲耳听到,依然有些承受不住,险些一头栽过去。毕竟他们已经试过了无数的方法,而朱标就好像最后一抹希望的曙光,如今,连他也这么说了,只能证明徐达,没救了。
“我知道了,有劳太子殿下了。”
朱标也只好轻拍他的肩膀。
“辉祖,你保重,我要先回宫了,徐叔还有一件事拜托我。你平时有时间多陪陪你父亲……”
朱标没有把话说得太明,但是以徐辉祖的聪明程度,又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太子殿下一路走好。”
失魂落魄的徐辉祖甚至忘了将朱标送到门口,朱标自然也没有挑这个理,毕竟人家,已经够难的了。
朱标走后,徐辉祖来到了后园,倚着柱子望着天空,不知不觉地就滑落在了地上,然后他竟捂着脸放声痛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回到皇宫,朱元璋依然在奉天殿等着他。只不过他批着折子,哪怕朱标进门也没有抬头。
“怎么样?徐达那老家伙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咱还等着他喝酒呢。”
朱标低下头。
“徐叔,应该是不能跟您老人家一起喝酒了。他比您想象的,更严重一些。如果我推算的不错,他可能也就是这段时间的事了……”
朱标学过刘伯温的相面识人之术和医术,小有所成。虽然不能分辨出忠奸善恶,但是,人死之前,面容上萦绕的死气,他却是能看出来一些。徐达的情况,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严重一些。可能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只有几天光景了。
听到朱标这么说,朱元璋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右手的毛笔也有些握不住。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
“原来,他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么……”
五十而知天命,因为生死半点不由人,全由天。
“爹,徐叔说,他最后的心愿,就是和您喝顿酒,您看您去还是不去……”
“他那身子还能喝酒么?”
“他说,他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不要窝窝囊囊地苟延残喘。而且他托我把这个东西给您。”
朱标说完,就将怀中的铁环取出,递给朱元璋。朱元璋接过铁环,一开始有些茫然,但是随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事,脑海中尘封的记忆再度浮现。他伸出手来,狠狠地拍着桌子。
“你这个家伙啊!咱没想到,你最后求的竟然只是,跟咱喝顿酒啊,咱哪能不去呢!”
朱标也有些好奇,这小小的铁环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竟能号令得了朱元璋。于是便问道。
“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徐叔如此珍视,连您也如此在意。”
朱元璋苦笑着。
“咱应该跟你讲过,咱小时候宰了地主家的牛,然后烤了吃吧。”
朱标点点头。
“我记得,你还说那次,被地主抓到了,然后被绳子绑住,牵着游街。”
“咱那时候宰了牛,分给了所有的兄弟们吃,汤和与徐达也在其中。然后,咱当时处理牛的尸体,还剩了个鼻环。徐达自告奋勇,说要藏起来。咱当时答应他,以后凭这鼻环,咱就答应他一件事。咱没想到,他竟然留了这么长时间,咱也没想到,他竟然,只想要临走前,跟咱喝顿酒。”
“原来是这样,看来这鼻环,确实比那些丹书铁券,免死金牌有用。不过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用。”
朱元璋一挥衣袖。
“更衣,备轿,咱今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