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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哀嚎声不似作假,像是怕到了极致,接着是李长香声音狠厉,“叫唤啥呢,闭上你的狗嘴。”

“娘!有鬼,有鬼啊!是小六,是小六回来了!”

李长香甩了田兴一巴掌,“这青天白日的,有个屁的鬼,活人你都不怕,你怕啥!”

一个巴掌不解气,她又甩过去了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

她愈发看不上老大,就更看不上老大屋里的竹哥儿了。

“缩哪儿干啥呢,堆了一堆脏衣裳不知道去洗!”竹哥儿没有动作,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身后的大树。

小梅从自己屋里跑出来 ,弱弱的说:“娘,我和大嫂一起洗吧。”

李长香眼睛一瞥,“你洗?你给我生了孙子洗了全家的我都不管,现在赶紧回屋待着去,别累着了肚子里的孩子。”

田旺从后头拽了拽小梅,示意她别触了他娘的霉头,小梅回头看了眼竹哥儿,只见他眼睛还死死盯着院里的大树。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或者门外头都种了果树,秋日能打上一篮子果子给孩子当零嘴,夏天还能乘个凉把矮桌放在树下吃饭。

田家院里的是颗李子树,生的很粗壮,是田家老太爷年轻的时候栽种的。冬日院里积雪不化,每下一场雪便铲了堆在树下,来年果子能生的更加旺盛。

这几日气候回暖,这堆雪便有化的痕迹,旁边的地上扔着一把铲子,尖上带着些红,应该是田兴打算将这堆雪铲到外头沟渠去,却不知怎的扔了铲子胡言乱语起来。

小梅顺着竹哥儿的目光看了眼树下的积雪,其中正对着院门口的一头塌下去一小半,她推了推田旺,“要不你去铲了吧。”

田旺没动,将小梅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他倒不是偷懒,李长香的精明劲被他遗传到了些,他本能的觉着大哥看到了不好的东西,因此谨慎的没凑过去。

田兴抱头鬼嚎,被李长香骂了一顿反而发起癫来,他捡起地上的铲子双目赤红,嘴里念念叨叨的骂着:“该死的鬼东西,我能杀你一次,就能再杀你一次,滚开,快滚开!”

他扬起铲子对着树下的雪堆就是狠狠一铲,触感糟烂,像是铲在了一堆烂柿子里,手臂再使劲一扬——一颗混着雪水和血水的人头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带飞,轻飘飘的甩在正屋门口。

田老爷子本是听了大孙子的喊叫声出来观望,怎料刚出正屋门,院子里就甩过来一个黑红交织的东西来,他下意识用双手去接——啪的一声,被雪水沤的腐烂的人头就这样砸进他怀里,有几缕头发甚至连着头皮一起,因为受到冲击而剥落了下来。

田老爷子年过花甲,当着儿媳妇孙子孙媳的面,抖着腿,稀稀拉拉的液体混着腥臊味从裤腿滴落,脖子往上一仰,整个人向后倒在了地上。

那颗看不清面貌的人头就死死被他抱在怀里,像是镶嵌进了他怀里一般。

院子里的人全愣住了,田旺死死捂住小梅眼睛,抖着声说:“你先进屋,别出来。”

田兴对上雪堆里的无头残躯,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铲子,抖着身子松开手,铲子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竹哥儿突然开始笑,那声音听着和哭也差不多,明明是青天白日,田家却似乎阴气冲天。

田兴听着竹哥儿的惨笑声,像是突然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低着头就往地上倒去,一头磕在地上翘起来的铲子上,皮肉与铁器碰触的声音传来,田兴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头栽下。

院子里仅剩的两个好人里,还是田旺先反应了过来,他先去堂屋扶他爷,嘴上还叫着:“娘,别傻站着了,快看看大哥!”

老头子被吓破了胆,尿了一裤裆,田旺忍着恶心将他抱进炕上,脱了裤子塞进被窝里,再一摸鼻下,还有微弱的气流涌出。

院子里的李长香被二儿子一叫回过神来,忙去看大儿子,田兴跪伏在树下的雪堆前,身下已是一片血红,鲜血与雪堆的尸体里融化的血水交融,一同渗进了泥泞的土地中。

李长香将他翻过来面冲上,田兴闭着眼,脑袋正中间破了个大口子,鲜血流淌不止,脸都被污了大半。

再混账也是自己亲生儿子,李长香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拿胳膊上的布料去堵他头上的伤口,将半边胳膊都染红了也止不住。

见田旺出来忙哭喊着:“老二,快去请郎中救救你哥,借村长的牛车去!快去啊!”

田旺看着亲哥了无生气的脸,颤抖着将手指伸到他鼻下——一片冰凉。

“娘,不用去了,大哥他……已经没了。”

李长香闻言手一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睛正对上前面雪堆里的无头尸体,她喉咙往上倒了两声气,白眼直愣愣一翻,整个人立即昏死过去。

宋家的一众人听着隔壁没了动静,大力先出口,“娘?伯娘,要不我去田家看看吧?”

他是好心想去搭把手,但宋六婶不准,“你别去,保不齐他家沾了啥东西了,哭叫的也忒渗人。”

宋亭舟说:“我去找村长,让村长管管。”

大力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汉子出了门,满哥儿总觉得后脊梁骨冷,他缩了缩脖子,看着若有所思孟晚,“你不怕啊?”

孟晚叹了口气,“要怕的不是我们,而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满哥儿似被他点醒,“你说的也对,哪怕是怨鬼索命,该找的也应是害他的人。”

和村长一起来的是隔壁村的风水先生,这回田家又出事,村里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几只饿了一冬的乌鸦闻到腐肉的味道,盘旋在田家上空不肯散去,不时还哀叫几声。

隔壁连交谈声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常金花和宋六婶也格外忌讳,将两个小辈赶进屋,她们在炕上做针线活说着闲话,孟晚正好教满哥儿怎么揣面。

油果子做得多了,这些事本能不用思考就形成了肌肉记忆,孟晚一步步的教着他,心里琢磨着田家的事。

怨鬼索命他是不信的,恶有恶报也需有契因,他想起竹哥儿几次颠三倒四的话,怕是已经疯魔了。

竹哥儿本身爹娘就很冷漠,为了填饱肚子,儿女只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嫁到田家刚开始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也和田兴享受过几年夫妻温情,李长香便是不喜也没刻意虐待过他,直到几年无子,田兴开始露出本来面目。

竹哥儿从开始还是带着歉意的,他没能帮田兴生个孩子,又羡慕小梅敢凑上去同孟晚交好,听到田兴将主意打到孟晚身上他也纠结过,后来才会在宋亭舟去找孟晚的时候告诉了他位置。

他对孟晚有种特殊的情感,羡慕嫉妒想同他交好,又幻想自己能成为对方。

这些孟晚全然不知,说到底他也没和竹哥儿交流过几次。

宋亭舟和大力回来,田家男丁不少,田大伯也从山上回来,怎么也轮不到外人。田老二家也是一大家子人,还和隔壁田大伯是亲兄弟,但这时候村里人都迷信着,连亲兄弟都不愿露面,怕沾惹了什么脏东西。

“田大伯借了村长的牛车去红庙村找郎中去了,老爷子还有气,田兴怕是不好了。”

大力跟常金花与宋六婶说话,宋亭舟在旁没吭声,他担心吓着孟晚,匆匆赶了回来,见他在教小满做油果子,脸色虽然不好,倒也没什么惊惧之色,略放了心。

“田兴那么壮实,说没就没了?”

“这人真是不能作恶,不然必遭报应,老天爷都看着呢!”

两个妇人唏嘘不已,手上做活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郎中坐着牛车过来后,田兴尸体都已经凉了,倒是老太爷还有得救,开了几副汤药,灌一半撒一半,人还是昏迷不醒,据郎中说哪怕是救回来,日后也下不了炕了。

田兴人在壮年就没了,禹国的出丧很讲究,村里虽然简化了一部分,但在孟晚这个现代人看依旧很复杂。

李长香不承认她儿子是横死的,只说是意外,但风水先生却被她留在家里不让离开,可见到底是怕的。

田家设了灵堂,夜里自家人反倒不敢守灵,雇了风水先生开坛做法。

红庙村的风水先生只会照着易经给人批红白日子,哪儿会道士的活计?但为了挣上这份钱,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晚上外间嚎着阴风,常金花打上了小呼噜。

孟晚缩在被子里就露出一双眼睛,他分明不信鬼神,却还是被田家的阴间氛围感染,莫名觉得暗处有人盯着他似的,甚至都想将常金花叫醒陪他。

“戈言加之,与子宜之。宣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小屋隐隐传来的读书声驱散了孟晚心中的恐惧。

他夜里还在读书?

孟晚将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正正当当的安置在枕头上,伴着宋亭舟清朗悦耳的声音,莫名觉得安心。他困意慢慢袭来,昏昏欲睡的时候还在想明日该劝宋亭舟爱护眼睛,毕竟如今又没有近视眼镜。

按说停尸三日才可出灵,但田家再嘴硬也是怕的,停了一晚后,第二天凌晨匆匆找了族人抬棺下葬。

孟晚洗漱好后站在门口,能望见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凄惨的哭声在清冷的乡道上回荡,渐渐远去到山上。

他收回目光,突然瞥到与田家相邻的墙头上多出一抹白色身影,死命压住差点破喉而出的惊叫,孟晚咽了口口水道:“竹哥儿?你坐这么高干什么?”

竹哥头上、腰上、袖子 上都系着白麻布,脸色惨白,身形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看向孟晚的眼神很亮。

孟晚很难精准形容那种感觉,像是他放下了什么,又像是背上了更重的枷锁。

“听说你要走了?”

孟晚觉得不可思议,田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竹哥儿还能关注到他家的事?

他略微犹豫,想开导竹哥儿几句,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思索再三直接承认了,“是啊,一会儿我们就会离开。”

竹哥儿听村里人说过宋家在镇上开了个吃食铺子,因此还以为孟晚是要回镇上。

不过——不管是镇上还是什么地上,竹哥儿的话里都带着丝羡慕。

“真好啊,外面……是不是很好?”

孟晚声音中带着朝气,“我也说不好,只有见识了才能对比出来,不过人嘛,总该看看自己没见过的风景。”

竹哥儿声音缥缈,“是吗……晚哥儿,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竹哥儿问的定然不是他这个竹字,而是全名。

孟晚摇头,“不知。”

竹哥儿幽幽的说:“我叫曲竹。”

孟晚忽的想到那个素未蒙面,死的悄无声息的少年,“那你弟弟呢?他叫什么?”

竹哥儿浑身一震,他似乎没想到孟晚会问到小六,声音颤抖着说:“他是我六弟,叫曲荇。”

荇菜随处可见,如这个在家中存在感最低的弟弟一样。

孟晚轻声道:“好,我记住了。”

今日他们便要去镇上租好马车,常金花收拾好让宋六婶一起帮忙赶制出来的新衣,一家人又开始收拾行囊,这次是真的要远行,短时间内都不回来了。

地窖里的还剩了十来颗白菜萝卜,都送给了宋六婶和二叔嬷家,米面锅碗都放到了宋六婶家新房,她家地方大些。

柱子架着牛车到宋家门口接人,远远绕开了田家院门。

“婶,我过来了,有没有要搭手的?”

孟晚与常金花各自背了个还算小巧的篓子出来,后面的宋亭舟背着书箱,手上还拿着个包裹。

“不用,我们就这些东西,你先去你六婶家,她家东西多。”

柱子应了声,“行,那我去前头,你们慢慢走。”

宋六婶家和他们当初第一次到镇子上租铺子差不多,好的是不用带席子铺炕,上次二叔嬷给做的他们没带回来。

宋六叔留在家看家,儿子儿媳头次做买卖,宋六婶不放心要跟去。

依旧是将东西都搬上牛车,人在下面走路,一行人渐渐随着牛车走远。

田家低矮的木制院门外,站着一道萧条的身影,一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书里的反派都能得到因果下场,

现实中的弱势群体四处找人伸张。

保护自己的权益并不丢脸,

旁观指责的人自认为站在道德高塔之上。

言语化作利箭,

道德闪烁微光。

欲望迷失人眼,

无知才最猖狂。

——三泉村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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