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由心生,非是实相。
青苔斑驳的石碑浸在晨雾里,白苓用指尖拂过那些被古槐根脉缠绕的刻痕。盘虬的树根犹如活物,在湿润的苔衣下若隐若现地搏动。
白苓看不出其上有什么令人产生幻觉的术法,而从胡枝音和风逸之两人困惑的表情来看,他们也没有察觉到什么。
至于林惊鹤,他倚着老槐树轻嗤,看不出什么根底,只嘲笑她莫不是陷了魔障,要与石碑双宿双飞。
白苓毫不客气瞪了他一眼,收拾好心情跟他们一道入村。
临走前,她又深深望了石碑一眼,目光尤其在缠绕碑上的盘根虬结的古槐树根上流连。
她虽不知那幻境产生的根源,却能感受到那幻境对她并非是迫害目的。
倒更像是……提醒。
白苓望向面前这个美丽而宁静的村庄,微微眯起了眼。
村口蜿蜒的小径铺满石子,青瓦白墙的屋舍错落其间。
杏花坞的村民很是热情好客,见到他们,各个都满脸喜笑颜开,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
风逸之被热情的老妪塞了满兜杏干,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胡枝音绣着银蝶的袖口扫过篱笆,惊起几片沾露的杏花。
但白苓因着门口的幻象,对这座村庄和村民很是警惕,一路走来处处留心、在意。
她发现这座村庄但从表面与寻常村庄没什么不同,村民也瞧着质朴友善。
只是每户檐下都悬着两盏红灯笼,猩红欲滴的纸面在风中簌簌作响,黑色铜钱状的坠子泛着幽光——
有些是单枚孤悬,有些串成诡谲的璎珞,还有的事空荡荡的坠绳在晨光里投下蜈蚣似的暗影。
“姐姐好漂亮!”
扎着双髻的女童忽然扑到白苓裙边,腕间红绳系着的黑色铜钱撞出清响。
那铜钱中央的方孔似刻着细密咒文,白苓俯身欲辨,女童已被农妇抱走,只余一缕混着艾草味的暖香。
她没忍住问村长缘由。
“嗷,那是神钱,被山神祝福过的钱,用来祈福消灾的。”村长笑呵呵的,眼角都出现了细纹。
“那为什么有的家里没有?”白苓一派刨根究底的架势,“又为什么男孩也没有,只有女孩戴?”
古代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若真是祈福保护之用,断然不会只是女孩戴。
村长笑容不变:
“姑娘有所不知,这是我们村祖上流传下来的习俗。”
“当年一位名为杏花的神女踏洪而来,悬壶济世、瘟疫尽消。她说女儿家承的是月魄,男儿身纳的是浊气。”
他枯枝般的手指向嬉闹的孩童,女孩腕间红绳随跳跃划出朱砂似的弧线。
“后来,祖先为了纪念神女,将河流和村庄都以神女之名,在周围种植杏树,并告诫后人只有女儿才能佩戴神物。”
“倒是一桩美谈。”胡枝音感叹。
世人皆重男轻女,像杏花坞这般爱重女儿家的实在少数,因着这个缘由,她对这个美丽的小村庄又多了几分好感。
风逸之指尖捻着老妪塞来的杏脯,琥珀色蜜汁染透指腹:
“那你们供的山神不会是女的吧?……那送过去的纸扎新郎不会是男的吧?”
村长大笑:“神女悬壶济世是真,但终究是肉体凡胎。”
他抚须长叹一声:“而山神大人无相无形,哪分什么雌雄?”
“那你们怎么给祂娶亲,娶男娶女都不知道,怎么轧纸人?”
“莫不是男女都轧,让神明去挑——”风逸之眼睛亮得惊人,话音未落便被胡枝音用杏核轻敲后颈。
少女腕间银镯撞出泠泠清响,恰似她此刻绷紧的声线:\"再问下去,当心今夜山神请你去当新郎。\"
“好奇嘛。”风逸之撇撇嘴,最后还是“哦”了一声,乖乖点头。
白苓的指尖正虚虚描摹女童腕间红绳的纹路,忽有凉意攀上颈间,才骤然抬头。
林惊鹤执着的玉扇抵在她后颈,霜白衣袖垂落时带起一缕清冽苦香。
“阿怜喜欢?”他俯身时发梢扫过她耳际,“喜欢可以让村长送你一串。”
“我就是觉得新奇。”白苓正了正色,轻松开口,“而且这东西明显是小孩戴的,我戴做什么?”
白苓从路过的几个妇人的空荡荡的手腕间挪开视线,直迎上他戏谑的目光。
她歪头笑,故意拔高了声线:“莫不是林公子自己想要,故意拿阿苓做借口?”
少女眼中明晃晃的精光,林惊鹤抵唇轻笑,竟没否认:“阿怜好生聪明。”
“那恐怕阿苓难帮你了。”白苓背手,装模作样惋惜,“这神钱只有女儿家才配戴,林公子若真想要戴,那只能……”
林惊鹤怔忡的刹那,少女忽然欺身逼近。
清幽的玉簪花香拂过鼻息,她眼尾漾起狡黠的涟漪:“挥刀自宫,做个女孩。”
白苓堪称轻佻地冲他挑了下眉,然后不顾他错愕的神情,转身欢快而去。
银铃脆响撞碎一树鸟鸣,她雪白裙裾扫过石阶时,惊起满地碎玉般的杏瓣。
天际云卷云舒,浅淡的蓝如水墨挥洒。
云影掠过林惊鹤凝滞的指尖,他望着那抹消失在炊烟里的雪色,喉间滚出轻笑。
他的低语揉进渐起的山岚:“这小花妖真是野了……”
该管教管教。
**
村长家。
热腾腾的酒菜被端上桌,简单的家常菜,酱赤色牛肉裹着晶亮油光,醋鱼尾鳍还在椒汤里微微颤动。
虽不能称得上是山珍海味,但也让十日没见过昏的几人看直了眼。
风逸之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竹筷悬在瓷碟上方三寸,却被胡枝音摁住手腕,不解望过去。
对方对他翻了个白眼,扭头却扬起笑,拱手道:“多谢款待,但我等也不能吃白食。”
她拿出两锭银子递过去,“权当谢意。”
“哎,使不得、使不得,这也太多了。”
村长连连摆手拒绝,脸上的肉都跟着颤抖,“老朽请各位是为了怠慢之事道歉,怎么能收钱呢。”
“话不能这么说。”胡枝音硬要把钱塞给他,“早上你们也是着急于祭祀之事,情有可原,这钱我们是必须给的。”
风逸之笑道:“是啊,村长,钱你就收下吧,不然这顿饭我们吃得心里不安啊。”
胡枝音点头:“村长,我们既要留在杏花坞多休息两日,又要准备赶路的粮食,以后还多有叨扰,这钱你就先收下吧。”
村长左看看右看看,见他们态度坚决,只好收下银子。
他郑重道:“诸位放心,老朽一定给诸位安排最好的住处和最好的吃食。”
胡枝音拱手,笑得畅快:“那就多谢村长了。”
“现在可以吃了吧。”风逸之吞咽着口水,盯着肉的眼睛几乎发光,像是见到了梦中情人。
村长抚掌大笑,吆喝着:
“当然,来来来,诸位请用,这些都是内子的手艺,也不知合不合诸位的胃口。”
“还有酒,这是老朽自家酿的米酒,诸位也尝尝。”
风逸之迫不及待夹了一块牛肉,又喝了一口酒,幸福得眯起眼:“合口味,合口味,太不容易了,终于吃到肉了。”
胡枝音嗔了这没出息的人一眼,不过也拿起了筷子。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好些天只吃些白馍馍,她也有点受不住。
白苓的酒盏突然被玉骨折扇压住。
林惊鹤广袖间苦香混着酒气,修长食指按在盏沿,巧笑吟吟:“阿怜还是喝水最好。”
“林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吧?”白苓反手用筷箸抵住他腕脉,瓷盏在两人较劲中咯咯作响。
男女主两人对他们这番相处模式也见怪不怪,在村长诧异询问时,还解释了一番。
解释的人是风逸之:“阿苓不胜酒力,林兄把她当妹妹,所以管束。”
“原来如此。”村长笑呵呵点头。
檐角铜铃忽然急响,木门“砰”地撞在陶缸上。
逆光里站着身形丰满的姑娘,杏色襦裙染着草药渍,腰间悬着的捣药杵还在晃荡。
她影子斜斜切过满桌佳肴,惊得风逸之筷间鱼丸滚落汤碗。
她怒气冲冲大吼:“阿爹怎么又请人来家里蹭吃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