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们开始清理手术器械,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格外刺耳。埃里希走到角落的水盆前洗手,冰冷的水让他打了个寒颤。肥皂的气味——那种劣质的、刺鼻的军用肥皂——勉强掩盖了血腥味。他抬头时,发现伊万正盯着他,那双蓝眼睛在煤油灯下显得异常明亮。
\"谢谢。\"伊万用德语说道,口音很重但足够清晰。
埃里希挑了挑眉:\"你的德语不错。\"
\"我父亲...曾在莱比锡大学教书。\"伊万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呼吸仍然困难,\"安娜...她今年十九岁。德军占领奥德萨时,她在医院工作...\"
埃里希走到病床边,从伊万被剪开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张折叠的纸。照片上是一个金发女孩,站在阳光下的花园里微笑,看起来无忧无虑。那张纸则是一封信,已经被血浸透大半,但还能辨认出部分内容:
\"...安娜被带走了...他们说需要护士...但我看见那些卡车开往城外...求你,伊万,如果你还活着...\"
埃里希感到喉咙发紧。他把照片和信放回伊万手中,注意到对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就是出于愤怒。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埃里希压低声音,\"我是你的敌人。\"
埃里希的手指在伊万的信纸上留下了一道汗渍,那褐色的血迹已经干涸,却仍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帐篷外传来卡车引擎的轰鸣声,伴随着士兵们用冻僵的手指装卸补给箱的碰撞声。英美援助的物资正在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而他们这里却连最基本的吗啡都快用完了。
\"你说安娜在奥德萨的医院工作?\"埃里希压低声音,德语在舌尖上变得柔软,\"具体是哪家医院?\"
伊万的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每次眨眼都像蝴蝶振翅般轻微颤动。\"圣尼古拉斯...儿童医院。\"他艰难地吞咽,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德军占领后...变成了军用医院。\"
埃里希的脑海中闪过柏林军事医院那些阴森的走廊,消毒水掩盖不住的血腥味,还有那些被截肢的年轻士兵空洞的眼神。他想起自己妹妹玛格丽特最后一封信中的字句:\"这里的伤员太多了,我们甚至要在走廊上做手术...\"那封信后,玛格丽特就再没消息了。
\"我会帮你打听,\"埃里希说,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坚定,\"但你必须活着。\"
伊万突然抓住埃里希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不只是打听。\"他蓝眼睛里燃烧着某种埃里希熟悉的火焰——那是在战地医院里见得太多的,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光芒。\"带我...去奥德萨。\"
\"你疯了!\"埃里希挣脱开来,橡胶手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你现在连床都下不了,更别说穿越战区——\"
帐篷的门帘突然被掀开,一阵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卷入。埃里希迅速将信和照片塞进白大褂口袋,转身面对来人。是克劳斯中尉,他那双灰眼睛像两颗没有温度的子弹,扫视着帐篷内的伤员。
\"穆勒医生,\"克劳斯的声音如同他的靴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响一样冰冷,\"指挥部需要你确认这些苏联战俘的健康状况。元首的最新命令——适者生存是唯一的法则。\"他嘴角扭曲成一个不像微笑的表情,\"大自然在不断制造死亡,我们的工作不应受到阻碍。\"
埃里希的胃部一阵绞痛。他看见伊万的手指在被单下攥紧,指节发白。\"我会处理的,中尉。\"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他们都需要至少48小时观察期。\"
克劳斯的目光在伊万身上停留了几秒,埃里希能闻到对方皮靴上新鲜的雪和泥土混合的气味,还有那种德军军官特有的、刺鼻的古龙水味道——试图掩盖战壕里的腐臭却适得其反。
\"48小时,\"克劳斯最终说道,转身时军大衣掀起一阵风,\"然后他们会被转移到后方营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埃里希一眼,\"元首需要健康的劳动力。\"
当克劳斯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中后,帐篷里紧绷的空气似乎才重新流动起来。埃里希听见角落里一个年轻的苏联战俘开始低声啜泣,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合着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新闻播报:\"...斯大林在红场检阅了奔赴前线的部队...美国将苏联纳为租借法案的对象...\"
伊万的眼睛死死盯着埃里希:\"你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埃里希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上的雾气。他不想承认,但那些传闻——关于东线战俘营的传闻——已经不再是秘密。\"48小时,\"他重复道,声音嘶哑,\"我会想办法。\"
夜幕完全降临,医院帐篷里只剩下煤油灯摇曳的光影。埃里希坐在简陋的书桌前,借着微光翻阅伤员记录。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炸声——可能是英国皇家空军在对德国本土实施轰炸。他想象着柏林夜空中的探照灯,防空炮火的闪光,以及那些像流星般坠落的轰炸机。他的家人是否正躲在防空洞里?玛格丽特是否还活着?
\"医生。\"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埃里希转身,看见伊万靠着帐篷支柱站立,脸色苍白如纸,却倔强地挺直腰背。\"你应该躺着,\"埃里希皱眉,\"你的肺部——\"
\"没时间了,\"伊万打断他,每个词都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我听到护士说...明天有医疗车队去南方...经过奥德萨。\"
埃里希的钢笔从指间滑落,墨水在纸上洇开一朵黑色的花。他确实看到了那份运输命令——药品和医疗设备将送往南线的顿河前线,希特勒的部队正在那里对罗斯托夫发动进攻。\"那不可能,\"他摇头,\"车队有武装护送,而且——\"
\"我可以假扮德军伤员,\"伊万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只需要...给我一套制服和文件。\"
埃里希站起身,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帐篷里的空气太浑浊了,混合着血液、汗水和药物的气味,令人窒息。他走到伊万面前,近距离观察这个苏联士兵——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如果不开口说话,确实可以冒充一个北欧血统的德国人。
\"为什么冒险帮我?\"伊万突然问道,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你完全可以举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