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醒来以后,看上去总是心事重重。”
短暂的僵持后,还是护士先打破沉默,“您不必感到紧张。”
护士的琥珀色眼珠,在这样温煦的午后,也显露出一种意外的温和与包容。
墙壁上,时钟指针缓慢移行,咔擦咔擦。
护士说:“先生,我非常能理解您现在的感受。”
“您经历过那样恐怖的创伤,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成为唯一的幸存者,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
“您有心理阴影是完全正常、合理的,”护士温和地说,“另外,先生,有时候我们的身体为了保护自己,会创造出很多奇思妙想。”
“所以,您不用害怕不被理解。”
“我们都会帮助您的……竭尽全力地帮助您。”
季漻川心里一暖。
他觉得护士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妙的、安抚的力量。
但是季漻川还想为自己辩解两句:“那些不是幻觉。”
他真的没疯。
护士没有否定他,只是双手交叉,搭在胸前,低下头,轻轻靠着桌沿,像在享受短暂的休息。
季漻川看了一会。
季漻川在轮椅上坐正了。
季漻川的心不暖了。季漻川还有点想跑,在护士温和的注视中,手慢慢按上轮椅。
这时窗外起了一阵好大的风,吹的林叶沙沙作响,他被声音吸引得往窗外看,再回头时,护士已经抱起一堆杂物准备离开,神色如常。
阳光照进来,屋里亮堂堂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时钟的咔擦声里,他又在想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也许他不应该那么敏感,草木皆兵只会消耗他的心力。
毕竟,他不用做多余的事情。
他只要阻止俞池前往月亮桥就好了。
就在他松一口气,忍不住在暖暖的阳光里露出懒洋洋的神情时,风吹起桌上几页纸,不偏不倚落在他身前。
他可以不捡的。
窗外,已经能看见廊下返回的俞池,边翻着手中的检查报告,边朝他的方向过来。
隔着窗户,俞池说:“亲爱的,你在看什么?”
季漻川抓着刚捡起来的纸:“一份x光片报告。”
俞池不悦:“我这里也有很多报告。亲爱的,你应该先关注医生对你自己的叮嘱。”
在他进屋之前,季漻川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影片。
很正常的白骨轮廓,没有署名标记。
但是头骨里有一片诡异的阴影。
他指尖微顿,按在那片阴影上。
它像……一枚嵌入头骨的耳钉。
……
“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
俞池推着轮椅,他们走过铺满落叶的长廊。
“腿伤很快就会痊愈的,顺利的话,其实我们明天就能出院。”
俞池温柔地说:“不过,亲爱的,我们更需要关注的,是你的心理问题。”
他伏在季漻川膝前,温声说:“再和我讲讲那个故事,好吗?”
“医生说,你需要倾诉,和被信任。”
“亲爱的,”他低头吻季漻川发凉的指尖,“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手心落下湿热的吻。
“你就这样坐在我身边,”俞池蹭蹭他的手心,“对我讲故事。”
季漻川说:“那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吗?”
俞池轻声说:“没有一点疑虑吗?也许还有错漏的线索,没有解释的伏笔,被遗忘的视角,矛盾的证据……”
……
没有一点疑虑吗?
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像安宁的乐章。
季漻川静静地看着俞池:“那你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很多。”
俞池直视着季漻川,鎏金光线中琥珀瞳孔宛如油画中镶嵌的透亮宝石,眼睑下的小痣是点缀宝石的金粉。
他说:“亲爱的,不是我觉得不对劲,是……你。”
“讲故事的时候,”俞池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温柔地说,“你皱起的眉头,你犹豫的语气,你困惑的停顿,还有偶尔你谨慎的、思考的神情,都在说,你觉得这个故事很不对劲。”
“起码,很明显的一点……”
季漻川呼吸放轻,精神高度紧绷,看着俞池。
“受害者,是否,太完美了。”
……?
俞池轻声说:“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被压迫的形象,难道他就没有一点错吗?”
?
这是什么道理?
季漻川神情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能……不能谴责受害者。”
俞池说:“是吗?可是我觉得他是咎由自取。”
“……咎在哪里?”
“他让情人爱上了他,”俞池说,“我认为情人是没有错的,他只是无辜又无知地爱上。”
“这位受害者,反而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残忍恐怖……”
季漻川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俞池眨眨眼,有些懵懂。
晃动树影里,季漻川靠着轮椅,打量了俞池好一会,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的确觉得不对劲。他一直放不下那个疑点。
他犹豫着说:“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你是故事里那个情人,”季漻川小声说,“你该怎么接受,过去的自己竟然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情?”
俞池顿了很久。
“接受?”
“亲爱的,我有点不理解你的意思。”
俞池很温柔地说:“恐怕我无法达成你的期待了。你是希望我表现出后悔或者愧疚吗?或许我应该痛哭流涕,像这样吗?”
他伏在季漻川膝前,半跪着,仰着头,说:“我祈求你的原谅,我为我的过去忏悔。像这样吗?”
“亲爱的。”
他被季漻川怔愣的表情逗笑了,鎏金光线中嘴角陷下动人的阴影。
“如你所说,如果,我是那个情人。”
季漻川不明白,为什么俞池要这样直直望进自己的眼,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话。
“我不会批判,或是否定过去的自己。”
俞池温柔地吻他发白的指尖,声音很轻,像在吐露一个残忍又真实的秘密:“亲爱的,那并不过分。”
他嘴角动人的笑影融在金白光晕里。
季漻川觉得怪怪的。
加害者自我谴责,被害者温柔小意。
他觉得和俞池讲不明白,蔫蔫地垂下眼,靠在轮椅上。
俞池推他回去。
橡胶轮胎碾过堆积的落叶,沙沙作响。
俞池说:“亲爱的,你走以后,我有好好照顾家里的玫瑰。”
“它们和我,都很想你。”
在无人的拐角,晃动树影下,他在季漻川耳边落下一个轻巧又飞快的吻,触碰的瞬间齿碾过敏感的耳垂。
“亲爱的,”他用气声说,“我很怀念,你倒在玫瑰花片上的样子。”
倒在玫瑰花上,黑发散开,红色蔓延。
他的思绪瞬间回到那个月光黯淡的夜晚,他曾震撼、僵硬、绝望,他问俞池:“我和他们的区别是什么?”
季漻川慢吞吞地想,对哦。
的确有很多琐屑的疑点,还不能自圆其说。就算刻意忽视,也会让人觉得如鲠在喉、难以越过。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
他被微弱的痛感惊醒。
是针歪了,细小的血珠自手背冒出来。
季漻川看了一会,干脆伸手拔掉针,吊瓶里的液体咕噜噜冒气泡。
夜里很安静,他正想俞池去哪了呢,一墙之隔,忽然听见轻轻的说话声。
应该是来查房的护士,正在门外和俞池交谈。
在和外人说话时,俞池听上去会有些冷淡,他似乎在拒绝护士的某个提议。
“……总之,这不是重伤,他恢复得很好。”
护士低声劝阻俞池,她说应该让季漻川再多住院几天,不要着急拖动病体,最好保持观察。
毕竟那真的是一场很恐怖的大型车祸。
俞池陷入思考。
手背已经不冒血珠了,房门虚掩,露出一条缝。
桌上有一堆药片,季漻川抓起两个,正要找水杯,忽然想到什么。
他直接含住一片药。
一点都不苦。
吊瓶中的液体咕噜噜冒着气泡。
近乎死寂的夜晚,他觉得心脏怦怦直跳。
好一会,俞池才说:“我会照顾好他的。”
“只是行动不便而已,”俞池轻轻说,“这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
尽管护士竭力劝阻,俞池依然决定明天就带季漻川出院。
他询问了几句注意事项,忽然话题一转:“他的注意力,好像一直陷在那个梦里。”
“医生告诉我,噩梦,是潜意识的求救。”
俞池的声音越来越低:“实际上,这个故事,和我们的很像,我是不是应该……”
季漻川听不清。
几秒里,他的本能反应就是靠近那条缝,贴近,听外面人的说话声,而这时候俞池已经说完了。
那条缝这样小,透着光,外面是明亮,里头是模糊的黑暗。
他的轮廓就这么隐没在黑暗里。
他从缝隙中往外窥探,看见背对他的俞池,和戴着口罩的护士。
护士的声音很清晰:“先生,梦境是现实的投射,每个反复出现的意象都有对应的指代。”
比如恶灵靠近的沙沙声,实际上是窗外,有风吹过落叶。
比如漫天飘飞的红色枫叶,宛如血雾蔓延盖住他的眼。
倒在车祸废墟里时,暴雨和血的颜色真的让他觉得触目惊心。
比如月亮桥下死人苍白的脸和旋转气泡,那是意识模糊不清时,输液袋晃动的虚影。
比如持续不散的咖啡苦香……他已经发现病房里的药水,会融合成一股特殊的气味。
护士说了很多话,无非就是让俞池关注季漻川的创伤反应和心理健康之类的。
俞池垂着眼睑,听了半晌,说:“这样啊。”
尾音意味不明地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