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桐油气息漫过金陵丝市,七十二家绸缎庄的幌子在风中翻卷如浪。黛玉搭着紫鹃的手腕踏上瑞蚨祥青石阶,蜀锦门帘掀开时,三十六架织机的轰鸣声混着染料的腥气扑面而来。
\"上月新到的湖绸,烦请林姑娘过目。\"掌柜钱槐生捧着缠枝莲纹锦匣趋步上前,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擦过黛玉袖口。她指尖抚过缎面,纬线间几不可察的幽蓝丝线刺得指腹微痛——与三日前妙玉禅房香灰里发现的寒铁碎屑如出一辙。
紫鹃突然轻咳一声。黛玉余光瞥见账册夹缝渗出墨渍,\"丙戌年腊月\"的字样与北静王府年礼单上的朱批笔迹相仿。窗外忽起喧哗,宝玉带着茗烟冲开人群,半幅撕裂的贡缎在风里猎猎作响,缎面暗纹恰是工部军械库的虎头徽。
\"林妹妹快看!\"宝玉箭袖沾满墙灰,\"今晨在燕子矶截下的漕船,暗舱里全是这种缎子。\"他抖开的绸缎迎光显出密纹,竟与贾政书房暗格里的边关布防图纹路暗合。
钱掌柜额头渗出冷汗:\"这...这必是有人栽赃...\"话音未落,后院传来瓦罐碎裂声。黛玉推开雕花槛窗,见染工抬着的青花大缸倾翻在地,靛蓝染料里沉淀的玄铁渣滓泛着幽光。紫鹃忽然扯她衣袖,东墙根下闪过半幅黛色裙裾——正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昨日穿的那条。
荣国府绣楼的地龙烧得人发燥,黛玉解开玉色汗巾子,十二本泛黄账册在紫檀案上铺开腥风。王熙凤三年前经手的苏州织造单子里,妆花缎报价竟比市价低七成,页脚蝇头小楷批注着\"差额兑铁三百斤\"。
\"二嫂子当年怕是...\"宝玉用银镊子夹起页间半片残纸,浸过明矾水的纸背显出带血指印,\"你看这'丙戌年'的'戌'字,起笔带钩的写法分明是珍大哥的笔迹。\"
窗外竹影忽然晃动,平儿抱着描金漆盒跌进来,裙角沾着库房陈年的蛛网:\"最里头的樟木箱开了锁,里头全是...\"她掀开盒盖,四十枚带锈的工部铁符泛着寒光。黛玉拈起一枚,符身阴刻的\"壬午\"年号,正是林如海任扬州巡盐御史那年。
\"砰\"地一声巨响,西厢传来瓷器碎裂声。黛玉推开万字纹支摘窗,见周瑞家的带着生面孔往后巷马车上装青瓷瓮。夕阳斜照中,瓮口飘出的靛蓝粉末在空中凝成霜花,落在车辕上竟蚀出点点凹痕。
紫鹃忽然低呼:\"姑娘看地上!\"青砖缝里嵌着半片残破的苗绣,双头蛇纹与妙玉那日抛洒的丝帛图案如出一辙。宝玉用帕子裹了要细看,那绣片突然自燃,青烟中浮现出\"丙戌腊月廿三\"几个篆字——正是贾敏病逝那日。
子夜的染坊蒸腾着刺鼻的矾石气息,七尺深的靛青染缸在月光下泛着铁器般的冷光。宝玉抹黑脸扮作学徒,耳听得工头醉醺醺嘟囔:\"...这批料要掺足寒铁粉...北静王府催得紧...\"
黛玉藏在晾绸架后,看新染的贡缎在夜风里流淌着兵器般的幽蓝。紫鹃突然扯她衣袖,东墙根下闪过戴斗笠的身影,腰间玉牌露出半截北静王府的螭纹。
\"当心!\"紫鹃猛地拽开黛玉,一桶滚烫染浆泼在青石板上,腾起的蓝烟中飞出三枚柳叶镖。黛玉顺势扯下刺客腰间玉牌,北静王府徽记下竟刻着九黎巫族的蛇形密文。江心忽起火光,妙玉素衣立于货船桅杆,扬手洒落的丝帛在夜风中展开,赫然是贾政与蓟辽总督往来的密信。
宝玉突然低呼:\"看染缸!\"靛青染料表面浮起层铁锈色的泡沫,细看竟是无数细小的寒铁颗粒。黛玉用银簪挑起些粉末,簪头瞬间蒙上霜花——与三日前在贾母药渣里发现的异物一模一样。
更鼓声中,染坊后门吱呀开启。周瑞家的带着四个壮汉抬着贴封条的箱子匆匆而出,箱角渗出的暗蓝液体在月下泛着冷光,途经处野草尽数枯死。
栊翠庵的晨钟裹着血腥气漫过回廊,黛玉跪在褪色的蒲团上,《法华经》夹页里藏的冰蚕纱透光显出密纹。妙玉素手递过青瓷盏,茶汤泼在纱面,针孔连缀的字迹渐显:\"殉葬者:周吴氏,丙戌年腊月...\"
宝玉撬开观音玉像,四十枚带血银针暴雨般坠落。最末那枚钉着的卖身契墨迹模糊:\"贾门周氏,自愿卖女春燕为织婢...\"画押处的指印竟与黛玉袖中残纸上的血痕吻合。
\"姑娘看这处。\"紫鹃掀开蒲团,青砖上刻着带血的算筹符号——\"乾三连,坤六断\"的卦象,暗合十年前户部亏空案的关键账目。黛玉指尖抚过刻痕,砖缝里突然滚出半粒珊瑚珠,正是元春省亲时赏给各房的那批。
庵外马蹄声如急雨,平儿鬓发散乱地撞进来:\"九省统制派兵围了织造局!老太太让...\"话音未落,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经卷无风自动,空白处被烛泪洇出带血的九黎图腾。
妙玉突然拂尘横扫,打落窗外射来的毒镖。黛玉拾起暗器细看,精钢打造的镖身上竟刻着林如海的表字\"文正\",分明是二十年前的旧物。
玄武湖的晨雾中,黛玉立在漕运码头的乌篷船上。贾琏正吆喝着苦力搬运贴\"苏绣\"封条的木箱,箱角渗出的幽蓝铁屑在甲板凝成霜花。宝玉用匕首撬开暗层,铸铁模具上\"神机营监制\"的铭文刺目惊心。
\"这批货要赶在汛期前出江。\"北静王府长史的声音随风飘来,他手中朱笔勾画的货单上,\"错金纹样\"四字与贾母寿辰礼单上的描述一字不差。黛玉忽然瞥见货船吃水线——这般深度岂是丝绸能有的分量?
江心忽起漩涡,妙玉的白绫从桅杆垂下,展开的素绢密密麻麻记载着贾府四十年的漕运秘径。宝玉突然低呼:\"看锚链!\"生锈的铁链上缠满靛蓝丝线,细看竟是淬了寒铁的军用弓弦。
东南角传来号子声,黛玉转头望去,周瑞家的正在监工装载青瓷瓮。一个苦力失手打翻瓮盖,流出的不是染料,而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寒铁浆。浆液溅在船板上,瞬间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荣禧堂的西洋钟敲响三下,黛玉将密信碎片浸入玫瑰露。褪色的朱砂显出新证:\"...省亲别墅地下暗藏熔炉十二座...\"王夫人扶着鸳鸯突然进来,翡翠佛珠的碰撞声里,黛玉瞥见珠串内圈刻着的九黎密符。
\"林丫头近日气色倒好。\"王夫人枯手抚过黛玉衣襟,指甲突然勾住她袖中半幅残绸。黛玉顺势碰翻茶盏,水渍漫过绸缎显出带血指印:\"前儿个梦见敏姑姑,她说冷香丸里掺的朱砂...\"
紫鹃适时递上热巾子,帕角绣着的双鱼纹恰遮住案上密信。宝玉突然闯进来,捧着沾满泥污的账册:\"老祖宗让送来的...\"王夫人腕间佛珠突然断裂,翡翠珠子滚落满地,内圈密符在阳光下泛出幽蓝。
黛玉俯身拾珠,指腹触到微凸的刻痕——竟是操控江南丝市价格的密码盘。窗外忽然掠过戴斗笠的身影,正是三日前染坊刺客的装束。平儿追出去时,只拾到半片苗绣,上头的血字写着:\"子时焚楼\"。
五更天的梆子声刺破残夜,黛玉立在祠堂焦土前。残烛照亮梁柱裂缝,木纹深处用苗文刻着殉葬者名录。宝玉从瓦砾中拾起半枚玉簪,簪头暗格滚出蜡封密信,贾政亲笔写着:\"速将通倭案栽赃林如海旧部...\"
晨光穿透云层时,应天府差役撞开东角门。黛玉望向妙玉栖身的货船,江雾中素衣女子正将染血账册投入香炉。青烟腾空凝成画卷:四十年前贾代善与苗疆土司歃血为盟,身后熔炉里沸腾的竟是寒铁混着人血的浆液。
紫鹃忽然拽她衣袖,废墟中露出半截铁箱。撬开的箱内整齐码放着手抄账本,每册扉页都按着血手印——从贾演到贾蓉,历代当家人亲笔签押的罪状。最下层压着元春的赤金凤钗,钗尾暗刻着工部军械库的虎头徽。
江风突然转急,妙玉的白绫飘落黛玉肩头。素绢上墨迹未干,正是当年贾敏病榻前未写完的绝笔:\"寒铁噬骨,贾门孽债...\"字迹突然被浪花打湿,混着血色在晨曦中化开,宛如四十载金陵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