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停了下来,低垂着头,手抓皱了心口衣料,粗重的喘息在这寂静难明的夜里,格外清晰。
张启山瞧着青年,从这个角度,他看到青年乌黑发旋,略显孱弱的细颈,以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的脸。
他从青年踏入长硰城的那日起便注意到了他,可时至今日才见到这枚被他赋予了‘清道夫’职责的活棋。
青年好似察觉到男人的视线,抬起了那双半瞎的眸。
这双眼睛宛若夜色中弥漫了一层朦胧雾气的湖水。
这样一双眼睛,竟是瞎的,有些可惜,这是张启山心底毫无征兆、突兀出现的一个奇怪念头。
江落两颊带着病态潮红,离男人越近,鼻尖那缕霜雪掺杂檀木冷香便越浓,耳边无论是凤凰啼泣还是狂笑哀嚎,都渐渐褪去,只余下潺潺流水声。
他朝身侧伸出手,触碰的仅是空气,他知道男人在看他,嘴角不禁勾起。
男人冷冽又威严,就像伫立在西伯利亚风雪中的巍峨林海,如此人物,怎能不令他这样的畜牲心生妄念?怎能不令他诞出卑劣恶毒的征服欲念?
“听闻当年你同人打赌,一夜便从山间峭壁上搬运回一尊大佛,自此才得了张大佛爷这个尊称,威名远扬。”
青年的嗓音带着醉酒般的绵哑,犹如拂过黄沙表面的热风,带来令人不适的喧嚣。
没有得到回应,江落唇角弧度反而愈加深刻怪异。
“想来,如今我身侧在水泉中伫立的大佛就是你的成名之作吧?”
青年更加放肆疯态:“我其实有些好奇,你一个手中沾满血的、权势滔天的军阀,府中弄了个这么摆设,是在夜深人静时,对其诉说自己犯下的罪孽,祈求死后上天堂吗?呵呵呵......哈哈哈......”
张日山黑眸凛冽,冰冷枪口直接重重抵在青年后脑,怒喝:“放肆!”
心噗通噗通如捶鼓般的响着,江落自己听得一清二楚。
“佛爷这个当事人都还未急,你急什么?”他喉咙烫得更加渴欲,面颊病态潮红,犹如被风吹散吹薄的霞光。
张启山眉眼微抬,看了眼青年身后,眼底毫不遮掩杀意的张日山。
张日山握枪的手青筋直跳,他此刻是真想一枪毙了这个冒犯佛爷的疯瞎子,但对上佛爷的视线,他也只能咬着牙关,收起了枪。
感觉到脑后冷硬的枪口离开,江落低低笑了两声。
随后眉眼间又出现割裂的懊恼,他不想如此口无遮拦吐露疯话,但血肉实在燥热难耐,脑子好似都被蒸熟了......
在这种情况下,尤其当他嗅闻到男人如此冷静威严的气势下那缕檀木冷香,激得他更是控制不住这张该死的嘴......
只想说尽放浪形骸的疯话,打破男人古井无波的表象,哪怕是令男人动怒......
江落呼吸又重了一分,他只要一幻想,这个男人因为他没了往日的冷静,身上的燥热,就有种烧得他血肉都要融化的错觉。
“佛爷......张大佛爷......”江落摇摇晃晃朝着男人又近了一步。“您怎么不讲话呀?我是个瞎的,瞧不清您的长相,怎得还不允我听听您的声音吗?”
张启山眼若鹰目,看向青年的眼神犀利无比,仿佛能窥探人心,嗓音冷沉没有什么起伏:“江落,你初到长硰城便能看破其间局势,甚至敢借风助势,连我也不得称赞你一句好胆魄。”
江落怔在原地,心思百转,一双雾蒙蒙的眸笑得弯弯如月,笑得水光潋滟,“有胆魄又有何用,还不是有眼无珠,我错了,今日我才知错的离谱......”
刚才还笑得放肆的青年,这一刻又面露哀凄,眼泪如凝聚的月华从艳红眼尾滑落。
一直警惕的张日山,眉峰紧簇,这个江落太过古怪......
张启山看向青年,月色下眉眼微垂,竟给人一种悲悯错觉,但细瞧之下,他神色漠然,冷酷的如身侧死物的佛像。
“你所杀之人,无不是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之辈,虽说屠人灭家,有滥杀之嫌,但也不能说你错了,世道如此......”
然而青年却恍若陷入疯魔,毫无逻辑地梦呓低语:“不!我以为,我以为......这个世界唯一能看懂我的人......唯一的同类是他......”
“可,可见了你的这一刻,我才知,原来我错了......他或许是我的同类,但懂我之人却不是他......”
“你也不是懂我......你是看穿了我看透了我!”
江落猛地抬头,又逼近两步,嗓音尖锐嘶哑:“你说世道如此?大浪滔天,泥沙俱下,好人还是坏人,你分得清吗?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张启山眼底划过厉色:“好人又如何,坏人又如何?何为好何为坏?我只知山河破碎,国将不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男人抬起头来,脸的轮廓,在斑驳的月影中棱角分明,呈俯瞰之势。
张日山立于一侧,手握着腰间枪身,看向青年眼底暗含杀意,然未得明令,他只能不动声色地观察青年。
江落难受的要死,他缓慢地逼近,嗓音尖锐讥讽:“今日你见我而不是杀我,容我猜一猜张大佛爷的心思,难不成是想耐心引导,让我去恶从善?”
他脚步虚浮,突然顿足,已经抵住了男人的鞋尖。
他扬起头,勉力去看,想要亲眼看到男人容貌,但却只是晦暗虚影。
热......好烫......烫得他灵魂都在叫嚣好疼啊!